坚持晨练,再加上总寻思周春风和蔡名花,就没太顾得上关心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只是有那么一天,我看着四五个丫头走出门诊大门。这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太炫了,我就一阵子眩晕,眼前一黑。吓坏了跟我一块儿推着送药车的制剂室小伙儿。
小伙儿忙问,还很是关切:“刘哥咋了?要不是我手疾眼快!这些天也没见着你咋喝酒呀,要不要去急诊看看?”
我回答道:“没事儿。可能是今天起得太早了,早上没咋吃饭。嗨我问问你,你看着出去的这几个丫头了吗,他们是哪儿的?没听说哪个宾馆的老板住院呀?”我寻思她们是哪个宾馆里的服务员呢。
小伙儿哈哈的笑了,我们只好停下来送药车。我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眼光看他:“你小子,也不知道害臊。这么大声的傻笑都让人家听着了,多不好。这是单位!”
小伙子笑得更欢了:“刘哥刘哥,你真比县长还官僚。都是一个单位的,你咋还不知道?这几个丫头都是刚分进来的护士!”
我大吃一惊,寻思也没听说医院里咋缺人呀,就跟他掰扯。他一五一十一说,我才明白。凡是跟郑高这小子有关连的妇女全都调走了,包括那个姑娘。有调妇幼的、有调中医院的,还有调卫生院的。论单位当然是顶属县医院最好,就因为一个郑高!她们的一生因此彻底改变,我就恨起郑高来。这一瞬间引起来的仇恨却跟蔡名花没有半点儿关系,这不是一个人的命运。
我甚至想起来她们各自的家庭,她们各自的婚姻。
小伙子看见我一个劲儿发呆,寻思我想偷懒。他一声不吭地一个人推起送药车,我就像个傻瓜一样机械地跟着,低着头。我们就这样慢慢腾腾地往药房里走。
真是不愿意见谁谁就准会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听着有人叫我刘哥,声音是郑高,就以为是幻听。
还以为我刚才眩晕的劲儿还没有过去。
一个人拍了我好几下,才把我惊醒。我茫然的扭脸观瞧,果真是郑高。
我忍住情绪,应付着问:“郑大夫。你咋还有空来呀,听说”
郑高就有点儿激动的样子:“刘哥,你可别这样。我来办手续。咱们见完这一面,这辈子也不一定能再见面了。我没脸,我没脸!刘哥,在县医院我可就你一个知近人儿。”他抬抬手腕子看看表,“都十一点了!刘哥,中午我请你,就请你一个。我去一家亲烧烤店等你,你知道我也不好意思去你们科找你,你就自己去吧。记着,一家亲烧烤店,我就请你一个!”
我说,很坚决:“你走吧,我不去。”
郑高问:“为什么?”
我头也没抬:“还问呢。好意思问吗?郑高我跟你说,我跟你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爱咋想就咋想。我不去!”
郑高也急了:“你妈蛋的刘兴平,爱去不去!反正戴不戴天的我不管,我还是把你当哥哥。我先去等你,去不去就随你吧!”他大踏步的就走了,头也没回。
我抬起头来,小伙子看见我脸上的泪水,就劝我说:“刘哥你别去药房了,我一个人去吧。要我说你就回宿舍吧,我靠会儿点就回制剂室。刘哥,别这样,让别人看见不好,一个大老爷们儿!”
我回到宿舍关上门,开始写毛笔字。泪水滴在宣纸上,一湮一大片。我从字里又看到了周春风,这种不自觉的模仿也让我感觉到了羞辱。我脑子里的人都是好人,这一时刻就全都没了。我心目中的医院是个圣洁之地,到处都挥发着来苏水味儿。
字写不成我就倒在床上,以为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其实,外面的嘈杂一传进来我立刻就清醒。清醒了我就分辨出了几个陌生的女孩儿说话声,知道她们都是新分来的护士。她们兴高采烈,热情万丈,吱吱喳喳说笑不停。她们把全世界的快乐都集中在了这一刻,互相招呼着去食堂打饭,并且详细研究起炒菜和主食。
我肚子也开始饿了,一下子想起来郑高。
他还在烧烤店等我。
有什么样的挣扎能够抵得住岁月?又有什么样的高尚能够抵得住我们作为物种的本能?这一刻我首先想到了同样作为人类的我们,我和郑高接触的点点滴滴。就算是他该千刀万剐,可要是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和他相见我也还是心如刀绞。
我们就坐在了对面,加上碳槽,边烤边喝起酒来。
这一次我们都喝白酒。
默默地一个人喝进去两杯酒,才想起来说话。
我问他老婆小雪,他说生了,生了一个丫头。他说生了一个丫头之后又沉默,我也没话说。我们举起杯,把第三杯白酒喝进肚子。互相问这一杯有几两,老板过来说一两半。看看酒瓶子,干了。我就说一瓶不是一斤吗,哪能干了?老板说一瓶就是九两。一瓶酒就是九两,我看看瓶子上的纸,很小的字写着450毫升,不禁大笑起来。
郑高开始要啤酒,对我说:“靠,耍什么牛逼呀?刘兴平,我跟你说说高岗。我老爸就见过高岗,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呢。扛着红缨枪,在离主席台大老远的地方听高岗讲话。我爸说高岗讲话时吐出来的脏字可多了。”他咕咚一下一口就干了一大杯啤酒,把眼泪就呛了出来。
“人家高岗一个劲儿的搞破鞋,也没耽误当国家副主席。他自杀跟搞破鞋没关系!我不过是还没有成名,这又算个什么鸡巴事儿?你情我愿的,我又没强奸她们。就是这个蔡名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作风不好就走投无路了,还没有地方接收我!什么玩意儿!”他又喝了一杯。
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他继续说:“刘兴平,你也别假正经。你不过就是没机会,那天晚上你不是也一样攥着人家大姑娘的手满大街乱撞?你不过就是不懂得技巧,我不信你还是个处男!或者是你隐藏得太深,背后的勾当没有人发现,就像这个蔡名花。蔡名花,知道吧?还想入党呢,还是工会委员呢,狗屁!”
我一杯酒就泼在了他的脸上,他跳起来。紧跟着就哈哈的大笑起来。
老板赶紧过来,我站起来准备走。郑高啥也没说,就把钱掏出来。我没用他,我说:“就算我给你饯行吧!郑高,走吧。”
郑高没有推辞,只是乜斜着眼睛看我。他随手把烟揣进兜里,就跟我一块出了一家亲的大门。这时候来了一股子风,郑高一下子就扶住了一棵树。他的头顶着树,两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树根,像一条快要累趴下的公狗,大口大口喘息着。我动了恻隐之心,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大吼一声:“刘兴平,别鸡巴管我!”一张嘴,就像是离弦之箭,肚子里的东西一下子全部喷射出来。
酒臭之气迅速蔓延,我却感觉不到半点恶心,内心只有沉痛。我的胃也同样翻江倒海,但我把它们都镇压下去了。镇压的过程耗费了力气,我就不争气地哭了。这么一哭我就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一个娘们儿,这又是在郑高面前。郑高一抬头,我才发现这怂比我哭得更厉害。我们俩就都笑了。
郑高对我说:“靠,快鸡巴走吧!别人还以为咱们俩是同性恋呢。”他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擦嘴、擦鼻涕、还擦了一下腮帮子。我看着他,又无话可说了。
我就伸出手来:“我走着回医院了。郑高,用不用我给你打个车?”
郑高说:“不用。刘兴平,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不管你把我看成是啥样的人。老赵那厮,太不像话了,我又没祸害他女儿!”他嘻嘻一笑,小声说:“有人收拾老赵,不信你就看着!”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摇摇晃晃的飘到了马路边,打上一辆出租嗖一下就没了影儿。
我以为都是在做梦,看着树下的呕吐物和我的影子混在一起。我又以为自己刚刚分配来到这里,举目茫然,不知道往哪儿去。
我摇摇晃晃的往医院方向走,走过了第十棵树,就再也忍不住趴在树上哭起来。我在这个时候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寒风吹进我的脖子,把我的胸脯吹得冰凉冰凉的。我感觉到要吐,可只是一个劲儿的干呕。这时候被我哭下来的枯黄的叶子飘飘洒洒,就要把我埋起来。我几乎窒息,只剩下一口气。我在心里呐喊着,我为什么要活着呀,为什么要受这个罪!我崇拜的周部长很可能就是杀人犯,还可能杀掉的就是他自己的老婆。我的好哥们老蔡的女儿竟然可能就是主谋,她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我想起自己上午痛恨的郑高这会儿又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忘掉他。
我还想起,那大概是我上班的第一天,也是这个鸟色。道路两侧的大树压得我喘不出气来,而秋雨似有似无。我记得就是在宿舍我跟两个卫生员喝的一顿酒,只两杯我就吐得不亦乐乎。
我和这一片土地也曾有过不共戴天的念头,心里装着失落同时就装着恨。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深深的爱上了这片土地,并且习惯了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时间的改变已经使我和这片土地连成一体,想要生根的感觉使得我开始接受这里的一切。这是个多么适宜居住的小县城,没有污染,也没有太多的嘈杂。
四季分明的春夏秋冬融入血液,让我的思想也接受了四季分明的思维方式。现在,它浑浊了。
我已经转正依然张罗着往一个不太遥远的城市里调动,一门心思要进这个市里的药检所。为此我学着送礼,在不相干人的介绍下奔走于各级领导之间。直接的后果就是我成了整个医院最不踏实的另类并因此另类化。我年轻没学会“奋进”,学会了喝酒。
可就是在我一次次的喝酒步行过程中渐渐地爱上了这一片土地。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常含有泪水,因为除了这一片土地我无处可去。
我明白如此就很少再幻想了,除了老主任介绍的小姑娘其他全部都是本县居民。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口音并且自己也开说这里的口音。
有什么可以是不共戴天的?当年抓住了老蒋,还能再继续跟他合作呢。何况,这个李静雪又是那么地没心没肺。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无法相信蔡名花会跟周春风并且合谋杀死李静雪。这不是个你死我活的问题,离个婚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连各个国家的总统也没有规定过离婚就不允许干呢,感情不和就离呗!文化人早就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不道德的婚姻,他周春风又是个百分之百的文化人,还主抓宣传。
当叶利钦宣布了俄罗斯,也并没把戈尔巴乔夫弄死。
我们县医院的一个女同事走了过来扶我,我一看还是个女生。我不好意思起来,她却是满不在乎。
这个大姐叫啥我咋也想不起来,她只是说别再给咱们县医院丢脸啦。她一说别再给咱们县医院丢脸我就想挣扎,不用她扶。但是酒精已经把我彻底摧毁。她搀着我走,我还得忍受她跟我的说笑。我因为既然是一个单位的又不能说出来人家到底是谁就更加不好意思,我这么一个大个子。
她笑着说,是边走边说的:“嗨小刘,你别乱晃。你这么大个子,我都扶不住你了!”
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