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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这片农村人，管着红薯叫山药，下面的故事，就从栽种山药开始——
今天早上，队长张爱国把上工的钟声敲得特别响，目的是让更多社员听到后，都出工下地劳动，可是钟声过后，走出家门要出工的社员却很少，这让张爱国皱上了眉头，陷入了困境，过会儿，他灵机一动，露出笑脸，冲人们高喊，今天栽种山药，晌和不回家了，在地里吃伙饭，都带上吃饭的家伙！
好！社员们立即兴奋起来，纷纷跑回家去取碗筷。
很快男女老少社员抱着饭碗来到钟下，团团围上了张爱国，张爱国万分高兴，说，好啊，今儿个发动的人多，栽种任务定会提前完工，出发！
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由队长张爱国率领着，激情高昂地就奔赴了劳动第一线。路上，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人们的笑脸，路边上绽开的小野花，给人们散发着缕缕清香，小燕子在人们头顶上快活地飞来飞去，美丽的花蝴蝶在人们前面尽情地翩翩起舞，景色衬托着每个人的笑脸，景色美，人更美。
我娘挨着我妹妹，我妹妹抱着俺们全家人的饭碗，俩人一起走在劳动队伍当中。队长妻子王丽珍上前拍拍我娘的肩膀，说，张玲嫂子，你平时不爱劳动，今天也出工啦？我娘说，队长说了，栽山药，吃伙饭，要求大家一律参加战斗，我再不出窝，就不带劲了嘛。王丽珍笑着说，什么带劲不带劲的，我看也是为了吃一顿小米干饭吧。我娘嘿嘿两声，腼腆地说，社员们都来吃了，我也解解馋嘛。就是就是。王丽珍又看向我妹妹，迎春小将，你来劳动，会栽秧吗？迎春谦虚地说，不会，学嘛。对对，好好学，艺不压身。王丽珍说，春儿，晌和饭要加劲儿吃！常说吃一席，饱一集嘛，下来一集都不会饿的。迎春表面轻快地乐着，而心里却暗暗使着吃劲。看到迎春开心的样子，我也很高兴。
劳动大军到了目的地，队长张爱国冲着能劳动而很少下地的面们孔笑了笑，然后开始给人们划分劳动岗位，岁数小力气不足的人员，理秧、运秧，干力所能及的轻工，上了岁数的男人和妇女们插秧栽种，男壮劳力担桶浇水，劳动岗位分配完毕且合理，再加上有中午饭做强大后盾，大家干起活儿来劲头十足，热火朝天，可是这样干了一阵之后，人们的劲头便松弛下来，使栽种进度开始放慢。张爱国知道，人们的能量几乎用尽，再不休息一会儿，有的人很可能就会趴在地上，于是他赶紧下令让大家原地休息十分钟。
听到休息令，人们哗拉拉地如同散了黄瓜架一般都撂在了地上，有的叹息，有的软笑。小青年李苗瘫软下去又起来，微笑着来到我哥跟前坐下说，大壮，你们早青饭吃得什么啊？
我哥有气无力地说，山药干白粥，你呢？
一样呗。李苗拍拍肚子又问我哥，你吃饱了没有？
我哥没有吃饱，是有意为之，因为他提前从队长嘴里得到了吃伙饭的消息，就在肚子里留下了空间，准备逮队里一顿，这是他的秘密，不可言传。
李苗聪明，看透了我哥的底细，不顾情面，就取乐揭穿，说，我一瞧你这熊样，就猜透了你早饭没有吃饱，我要是没说错的话，就是等着队里的小米干饭拿足呢对吧？
你小子别光说我，你也一样。
李苗赶紧与我哥归为同类，说，咱俩一座山上的瘦猴儿呗，嘿嘿。
你俩偷着乐什么呢，不好生歇着，一会儿再干起活儿来又嚷没劲儿了。我娘发现我哥和李苗阴阳怪气的不好好休息，忙数落他们。
这时候，队长张爱国站起身来抬头望望太阳，以太阳位置推算出时间，已接近十一点了，就冲大家喊话，大家都精神精神，接着干活儿吧，难得今儿个发动得人多，早干完，早回家。
张爱国不停地鞭策鼓励大家，大家挤出最后一把劲儿，继续干将起来，一直干到太阳正南。
眼看七八亩地的栽种任务就要完成了，张爱国勒了勒紧裤腰带，说，活儿不多了，大家咬咬牙，再坚持最后五分钟！他学着电影台词，想逗人们乐乐，可人们都没有乐。
到了吃饭时间，迎春小声问我，姐，我太饿了，这伙饭还让不让吃了？
我不知道，也无法回答迎春的提问，只说了一句，再忍忍吧！
小青年李苗和光棍儿王白活老梆老皮放下挑着的水桶，哈着腰冲张爱国说，张队长，社员们肚子里饥得咕咕叫了，怎么那伙饭还不送来？快派人去催催吧！
装聋作哑的张爱国不吭声，也不派人去催饭，而依然撅屁股猫腰拼命劳作，大有不彻底完成任务不罢休的决心。可是那些只抱着来混饭吃的人们都放下了劳动，开始东看老鸹西看燕了。张爱国心里笑了笑，说，大家都别看了，小米干饭一会儿就送到，请大家再坚持最后的几分钟，坚持就是胜利！
大家猫下腰去，咬牙切齿地又干起来，这一干，使最后的几捆山药秧子很快就栽种完了。此时的张爱国挺起腰来望着已栽种好了的山药绿油油一片，心里又美又高兴，于是表扬大家说,今儿个大家都出了力气，干得很好，希望以后向今儿个学习！
别扯没用的了！光棍儿们冒出来，有气无力地说,你还是说说那小米干饭吧，到这时候了怎么还没影呢，咹？
没影就没影吧。张爱国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拿出最后的力气说，今儿个对不起大家了，都回家去吃吧！
啊？大家直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瞅着张爱国。
张爱国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等待着人们自觉回家。
大家自觉不起来，围着张爱国要哭。
张爱国放痛快炮说，今儿个，没饭，请大家原谅！
你说什么？你队长，糊弄人玩儿呢？见队长不让人们吃小米干饭了，一心想吃便宜饭解馋的人们心里不平衡，五官都挪了位。
光棍儿汉子王白活把嘴一咧，说，张队长，你糊弄鸡巴攥蛋，高明。
我哥也有怨言要发，我爹瞪了他一眼，让他闭了嘴。我娘没有吭声，却冲着女儿们吃吃地乐起来，我也跟着乐。
想乐，而心里委曲，却乐不出来的人就发火说，早知道这样，当初用大轿也抬不来老子的。
有几个身体健壮，而早早卸了甲的老人说，狐狸队长施了计，我们大伙儿上当了。
李苗歪搭着脑袋，冲水桶踢一脚，发牢骚说，白费了一裤兜子劲，到头来弄了个猫叼尿泡。
我爹说，就别埋怨队长了，我看队长这法儿不错，要不然这七八亩山药得两天才能栽完，这么一来呢，半天就完成了，行！
张爱国面对赞扬和怒斥，心里五味杂陈。见社员们赖着不走，他冲大家惭愧地笑笑，然后起身带头回家，大家没了吃的指望，也只有跟在他身后往回磨蹭。
瘪肚子社员们已溃不成军，有人衣帽不整，东歪西晃，有人摔打家伙，当当地敲空碗，上了年纪的拉拉着后腿，岁数小的已有些走不动道路。张爱国放慢脚步，回头冲大家开始说心里话，我出自损招，糊弄了大家，大家可以骂我，我愿意听着，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难道我不愿上大家吃饱喝足吗？难道我自己不想吃顿饱饭吗？你们吃了，大家快乐，我也高兴，可是大家应该知道，队里哪有富裕的小米给大家吃啊？再说了，眼下正是活儿多活儿重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来劳动，我总不能看着这么多活儿没人干愁死吧。人们常说，山药是主粮，保不好咱的主粮，来年这个时候，就会断粮短顿。在吃上，我这样糊弄一下大家，大家一时来了积极性，难题解决了，受益的还不是全体社员们啊。我出此下策为集体着想，还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理解。 听到队长实话实说，道出了心里的苦衷，我和我爹我娘立刻就大声响应。
接下来是我哥和我妹，随声同样喊出了理解。李苗王白活还有其他人也跟着高喊起来，喊声过后，人们便默默无语地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一迈进家门，我哥赶紧去喝凉水用以充饥，我爹坐下来急忙抽烟，把烟全抽进肚里去，以免肚里空得难受，我和迎春顾不得休息，赶紧和母亲一道下手做饭。贴山药面饼子熬菜汤一会儿做熟，全家人一边吃，一边笑论张爱国，都觉得他是一个奇才，采用邪招打了胜仗，了不起。
时过五天，栽种山药的急迫任务又来了，为充分调动社员劳动极性，队长张爱国敲响了钟声后，向社员们喊道，今儿个栽种山药，活儿急，活儿重，晌和让大家吃伙饭，都务必把碗筷带上，这回决不是糊弄大家。
他一连喊了三遍，以此想发动像上一次多的社员投入劳动，可是受过一次骗的狡猾社员再不上当，就把他的喊话当成了耳旁风。这样一来，平时在家里闲散的人们或顾揽家务的妇女们，几乎都没有出动，还是那些大浪淘沙忠于职守的劳力们带上饭碗紧跟着队长下了地。俺们全家五口人一个也没有落下，去劳动时，也带上了吃饭的家什。
与上次比较，今天摆在地里的社员显得特别稀少，此情此景使队长张爱国别样滋味涌上心头。他痛心地思想了一会儿，然后面对着顶梁柱们说，大家都看到了吧，上次来了多少人，今儿个来了多少？上次为什么人多呢？他们都是冲着小米干饭来的，而根本就没拿重要的农活儿放在心上。他们这样盘算，我就是不给他们吃。今儿个这些人们劳动诚实恳干，一心扑在集体上，并付出了辛苦，做出了贡献，这样的忠良才真正有资格吃小米干饭呢。今儿个，我要对得起你们，就是队里再穷，再困难，也要让你们美美地享受一顿。六宝，你回去，叫饲养员老里帮着，给大伙焖一大锅小米干饭，再烧两桶菜汤，旁晌和送来！
六宝说，小米在哪儿呢？
早清我让管库员取出来藏在牲口槽底下了，张爱国说，老里知道，快去吧！
六宝答应下，就去了队里的牲口棚。
要动真格的了，社员轰地喊起来，好！队长万岁！
迎春拍响巴掌，我和我娘也欢笑不止，好像寒冬看到了日出。
张爱国挥手一声令下，干活儿！
大家齐刷地猫下了腰，一直干到将近中午。
这时候，饭来了，光棍儿老里赶着牛车拉着满满的一大笸箩小米干饭，六宝跟在后头，肩上挑着两大桶油花花的干菜汤。张爱国高兴地说，大家都别干了，先抄家伙吃饭！
人们也顾不得洗手了，急忙拿起碗筷蜂拥而上，刹那间将饭笸箩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挤上去抢到一碗转交给妹妹先吃，而后拧身上又去抢第二碗。张爱国见壮，忙劝大家，别急，别抢，这岗尖的一大笸箩足够咱们吃的。
抢吃抢喝局面失了控。我哥抢到一碗后，见全家人碗里已经都有了，他自己就大嘴马牙地吞吃起来。
我赶紧提醒我哥，哥，慢点吃，别噎着！
我哥什么也不顾了，小米干饭仿佛就是他的命根子，只有快速塞满了肚子，才能活着，才对得起自己。
光棍儿老里陪着我哥一边吃，一边乐，还一边说，大壮，一笸箩呢，有你吃的。
而此时的我哥谁的好言相劝也听不进去了，唯恐吃不饱肚子委屈了自己。他成了猪一样大嘴吞噬，吞的是什么，他似乎不知道了，直到吞挺了，打了个闷嗝，才回过一点味来。味道很香，松松裤腰带还争着要吃，我爹上前下了他的碗筷，说，你傻吃楞逮，不要命啦！
我娘盛一碗菜汤递给他，他乐乐说，行，那就再灌灌缝吧。一碗菜汤灌下去，他就觉得从肚子里满到了嗓子眼上。当人们放下碗筷坐下来短暂休息时，他试着蹲了好几次都没有蹲下去。
走迢走迢吧哥，走迢一会儿就下去了！我和迎春乐嘻嘻地给哥支招。
我哥听话，就在地上来回走迢起来，一直走迢到张爱国招呼人们重新干活儿时，他还像哨兵一样遛跶。大家都冲他乐起来，就连老实人老梆和老皮也发出了笑声。
队长严肃地说，大壮，你怎么搞的，光知道吃，不知道干活儿啦？
队长，我、我、我猫不下腰了，挑不了水了。我哥费力地说着，脸上就憋出了一片血红。
你呀你呀，真不知道丢人。我娘给气的直咬牙肌，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小迎春呢。
小春早已干活儿去了。我哥也急着要去挑水，猫腰摸摸水桶，不行。
我爹想挖苦他几句，可事已至此，再多挖苦只会让他更羞、更苦。为此我爹就不管我哥了，任他自行消化，任他处置自己。
我哥抓抓锅一样的肚子，恨不得将肚皮拉开，把撑死人的小米干饭掏出来，可他做不到。张爱国哭笑不得，说，大壮，你先运一会儿秧子吧，也正好多走迢走迢，等东西下去了，再去挑水。
不光是我哥身体笨拙了，其他的社员们干起活儿来手脚也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这样一来，计划早早可以完工的活儿，却一直磨蹭到了太阳落山。要是打在往日这样晚了收工，就会有人跳出来骂娘，而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发牢骚，道出来的话几乎都是一个字，好！
张爱国拍拍我哥的肩膀头，笑着说，好小子，今儿个差点没把你撑过去吧？
没事。我哥嘿嘿地乐着说，队长，什么时候还吃伙饭啊？
今年别想了，盼望明年吧。张爱国打发了我哥，然后停下脚步，等着后边的我爹，见我爹赶到他跟前了，说，村寒老兄，我看你家里实在太困难了，没有嘬奶的孩子就待，都是大人吃饭，吃又多，粮食短得可怜啊。
谁说不是呢。我爹忧愁起来，山药面也快吃光了，这日子怎么熬啊？
别发愁了。张爱国说，今春挖海河的任务下来了，每个生产队只有一个名额，我想让你去，去了给家里省点粮食，去不去？
哎呀，这是救命的大好事啊，我怎么不去呢？我爹知道，挖河推土虽是重活儿，但也是美差，人人争抢着要去，去了，挣着队里的满工，还能省下家里的粮食，这样的好事张爱国给了我爹，我爹激动不已。
张爱国又说，这次路不远，是挖清水河，任务也不大，割麦子的时候就完工回来了。
好啊，不耽误收拾庄稼。
张爱国又叮嘱我爹，这事你千万不要声张，以免冒出人来和你争抢。
好好，一定保密。我爹说，回到家里后，我跟大壮商量一下，俺们父儿俩看谁去合适。
张爱国说，依我看还是你去吧，你前年偷着跑到东北搞过黑包工，被遣送回来批斗后，大队干部们还一直拿白眼盯着你呢，你离开一阵子避避他们也好。
那行，我去。
张爱国关心我爹，说，你岁数大了点，卖力气还行不？
我爹咬牙抖抖浑身用糠菜铸就的肌肉，觉得力量还行，就说，没问题，还不怵年轻人们呢。
那好，就这样定了。张爱国又说，如果大队和小队里有人出来反对，我顶着。
好兄弟！我爹望着张爱国，眼里流出了感激的热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