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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我哥在周边村转了一圈回来，在家里开始造肥，往猪圈里垫了一层黄土，泼撒了一层草木灰，准备浇水时，张爱国迈进大门口发现了，就说，大壮，我的副队长，你这样急着造出来的肥有劲吗？
我哥马不停蹄，依然我行我素，一边还说，没劲也得造啊，家家户户都这样造呢，我不加快步伐，就给别人落下了。爱国叔，我打算吃过黑介饭，再去向你汇报情况呢。
张爱国说，别等饭后了，现在就说吧。
他正让朋友给办着呢，办成了的话，还得等几天。我哥撒慌脸上平静如水，语气慢慢腾腾。
张爱国心急，说，还等几天哪？
我哥捋一把汗水，这个，我也说不准。
你连个准话都没有，给你一天的工分和盘缠，你白进城啦？张爱国心急火燎地瞅着我哥，恨不得扇我哥一记耳光。
我哥的眼神躲躲闪闪，却依然躲不开张爱国的逼问，只得继续编瞎话，我让他给个准话，他反感了，他生气地跟我说，买电动机和化肥，你当是买斤小葱那么简单啊，正托人办着呢，回去等着吧，这是他的原话，谁糊弄你，谁是狗。
张爱国看向我爹，我爹笑笑，就是嘛，办这种大事不容易，爱国兄弟，那就再等等吧。
张爱国呲牙咧嘴，哎呀，我可以等，庄稼能等吗？还有，社员们的反映和急躁情绪，你也看到了，都火烧房了。我为难啊，夹在中间真不是个滋味哟。
五天后的一个早上，张爱国又来找我哥，并以出公差加补贴的优厚待遇，还让他进城催促牛小华。
可是我哥却懒洋洋地推委说，不用再去催了，牛小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酒桌上你也看到了。我想，他既答应下的事情，而且又是接了钱的，一准能办成，请你一百个放心。
放什么心哪，我身上压力太大了。张爱国咂咂口舌，又皱起眉头，你是我的副队长，就体量我一下，这会儿就去吧，去了最好住几天，天天敦促他。
我哥说，敦促可以，住下来不行，人家城里屋子那么窄，又那么干净，天天洗脚刷牙，睡觉还得穿着睡衣，我一个土豹子，长期在人家待着，一是我自己不习惯，二是也让人家心烦着腻不是。
张爱国坚持道，不愿住下来，多跑几趟也行，你年轻，有的是力气。
有力气，也不能白白耗费在路上啊。我哥忸忸怩怩不愿动身，并以各种理由回绝张爱国。
张爱国使唤不动我哥，摇晃起了脑袋。
我爹开了口说我哥，大壮，听你爱国叔的话，再辛苦一趟吧！
我哥带着怨气说，我辛苦多少趟了，还叫我辛苦。
张爱国见我哥抵触情绪很大，开始好言相劝，大壮啊，你辛苦，我知道，社员们也知道，为了吃上一口饱饭，不辛苦怎么着呢？我求求你了，再辛苦一趟吧。这次去了，一定要把地里的情况和社员们的急躁情绪给小华讲清楚，让他千万别再耽误了。
我哥绕不过去了，就说，叔，什么也别说了，我去，然后穿上牛小华给他的塑料凉鞋和尼龙丝袜子，看看自己挺美了，就推起破自行车出了家门。奔城里的方向是一直往北走，他走过两个村子之后，转弯就朝了西——
晚饭后，张爱国抱着新的希望又来听我哥汇报情况，见家里没有他的影子，就问我爹，大壮呢，回来没？
回来了，我爹说，他到街上跟人们聊天去了。
嘿，聊天去啦？张爱国很气愤，眼睛和鼻孔都放大了，说，我给他记着一天的满分，又带着盘缠，让他进城办事，回来却没事人似的，他想干什么！
爱国兄弟别生气，大壮是觉得不好意思去见你。我爹赶紧安抚急赤白咧的人，让他平静下来。
张爱国缓解一口气，说，他不好意思见我，也得见啊，莫非，这回又白去了？
也不能说是白去，吃饭的时候，我问他小华把事情办得怎样了，他说，小华告诉他，给办事的朋友到南方出差去了。
哎呀，这可麻烦了，那人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呀？张爱国嗤嗤地挠开了头皮。
我爹说，抓头皮也没用。大壮说了，那人出差最少去一个月，再往长里说就没准了。
这不是吊人的胃口，往死里拖吗？张爱国吃了苦瓜似的咧着嘴道，村寒你也想想，眼下庄稼正是急需浇水施肥的黄金季节，再拖一个月是什么结果，咹！
那怎么着啊？我爹急得也直抓腮梆子。
张爱国咧咧嘴，摊上了，就认倒霉呗。
社员们再冲你闹情绪怎办？
解释呗，不听，还闹，就闹去呗。张爱国说后，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一个月过后，老天恩赐，连降大雨，垂死的庄稼总算保活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苗子已经长大，高到了人的头顶，这时候，追肥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水也不用浇了，那么队里支出的两千块钱总不能在别人手里窝着，或在没影的地方飘着，得赶紧要回来。于是，社员们开始催促张爱国，张队长，把钱快要回来吧。
张爱国答应，行，把撒出去的钱先收回来存入银行，等明年春天，再拿出去购买浇水家伙和化肥，这样社员们放心，我自己也少担是非。
张爱国把要钱的任务又交给了我哥。
我哥慌了手脚，一连几天躲避张爱国，白天他不去劳动，夜里他钻入没人的地方，就像耗子似的，不让张爱国找到他。
张爱国想哭，觉得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夜里就来找我爹，说，大壮人毛不见，失踪了？
我爹说，看你说的，大活人怎么会失踪呢？
张爱国说，不失踪，人呢？老鼠躲猫呢？
我娘赶紧说，队长兄弟，话说太难听了，不好。
张爱国顾不了许多了，又说，以前，我给大壮说过多少好话，结果呢，咹？他不尿我，这会儿，又给我耍开了片汤，哼！
我娘发现张爱国要动怒了，忙编谎话解释，是这样他叔，大壮起了孝心，这些天里，他看姥姥，拜姑姑，又去看舅舅，没清没完了。
我爹也说，大壮越来越懂事了，我挺为他骄傲。
张爱国看出了我爹我娘的虚情假意，就说，你俩就别给他打掩护了，我想，他藏起来，肯定是怕我派他进城。
你怎么这样想呢！我娘说，这几天，大壮去看他姑姨娘舅，也是我同意了的，这还有假。
好了，不说大壮了。张爱国转移了目标，村寒哥，明儿你进趟城吧，见到牛小华就说，赶紧把队里的钱退回来，不退，社员们就造反了。
我爹以为生产队里的钱还在牛小华手里攥着，就说，把钱拿回来也好，省得社员们心里没底，天天追在屁股后头嘟哝了。
谁说不是呢，社员们那些破屁股嘴真让人受不了啊。张爱国忽然发现我哥从外边回来了，急忙转向我哥，大壮，你回来的正好，我刚要派你爹进城呢，那什么，就不让你爹去了，你年轻腿脚麻利，赶紧往小华那儿跑一趟！
我哥默不作声，垂着脑袋，像蔫茄子吊在了死秧上。
张爱国瞅着他，你怎么了，有顾虑？
有，我哥开了口，小华已把钱预付出去了，怎么往回要？再说了，事情托人正办着呢，你突然撤钱不办了，人家就得认为你在耍笑人家，人家高兴，怎么着都好说，恼了，你想要钱，就得跟人家跪下磕头，磕头也不一定退给你。
张爱国瞪大了眼睛，发狠的目光射向抗命的我哥，照你副队长的意思，事情没给办成，钱也不给退了呗？
我哥说，我没说钱不给退。如果急着要钱，只有你去要了，碰一鼻子灰，别怪我没提醒你。
张爱国不再理睬我哥，亲近我爹说，村寒哥，钱是队里的命根子，无论如何得赶快追要回来，那什么，还是你辛苦一趟吧！
我爹不知道实情，也没多加考虑，就说，行，也不能叫我一个人去，你也去，你唱主角，我配合，还像送钱时那样。
好吧，张爱国答应了我爹，又看向我哥，大壮，明儿一早你敲钟，带着社员们下地！
我哥答应下，张爱国就走了，刚走出门口，隐隐约约听到我哥说了一句，爹，这钱不能去要，要不得。继续往下听，话音变小了，没听到，判断我哥跟我爹在说秘密，什么秘密，他猜不到，不猜了，皱起眉头放开了脚步。
第二天一大早，张爱国急冲冲来找我爹，一见我爹还在被窝里猴猴着，就气冲冲地说，定好今儿个一大早动身进城的，你怎么还贪在被窝里？
我爹说，真是不好意思队长，夜里我跑开了肚，跑得哗哗的，好汉架不住三泡稀，现在浑身一点劲没有。
你早不跑肚晚不跑肚，偏偏要进城了，你冒开了稀。张爱国知道我爹是在装病，出于面子又不便揭穿，只好以信服的样子瞅着我爹。
我爹懒洋洋折起腰，继续装病，我也不愿受这个罪呀，凉水喝多了，屁眼子也不把门了，有什么法子？
拿棒子葫芦堵上！
别开玩笑了，我浑身实在没劲。
别说了，没劲儿去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
我爹趟下身体，说，爱国兄弟，我建议你也别去了，还是让大壮跑一趟吧。
我哥还没去敲钟带领社员们下地，近到张爱国跟前，拿出了积极进城的明朗态度。
张爱国看出了一点名堂，意识到了这父子俩在合唱什么把戏用来愚弄他，但又找到确切答案，于是拍拍我哥的肩膀，说，也好，你快去吧，骑上我的车子，我这车子比你们的好点，快去快回！
监视着我哥真的骑上车子走了，张爱国才肯离开俺家。担心我哥耍滑头蒙骗他，下午从地里收工回来，放下劳动工具，就先来找我哥对真，看我哥到底在做什么。没想到，他刚迈出家门，却给我哥撞了个满怀，我哥身后还紧跟着牛小华。他愣了，也高兴了，然后把我哥和牛小华带到了屋里说话。
进屋牛小华没坐，怒视着张爱国，张队长，你怎么搞的，我早就让大壮哥告诉你了，你们的钱已预付出去了，事情早晚办成，干吗老是逼迫迎霜一家人呢？你再这样，队里的事情我就不管了，钱你们爱向谁要向谁要去。他表现出浑身豪横，一脸霸气。
张爱国被牛小华的样子给镇住了，他瞪起畏惧的双眼看着牛小华，侄女婿，你别生气，这不能怪我，都是社员们的意思，不信你问问大壮副队长？
我哥先偷着乐了一下，然后郑重起来为张爱国作证，是这样，社员们整天嘟哝。
牛小华担心，张爱国的意志关键时刻受群众左右，就赶紧说，社员们是一片散沙，乌合之众，蝌蚪再大再多再厉害，也拱不翻你这条大船。张队长，你是船上的舵手，不必害怕，关键时刻要把握住方向，别一听到小人的谗言就思想动摇。
而张爱国听了他这番话倒觉着很有道理，急忙转变态度说，那么小华，我想问问你，钱既然不好往回退了，接着买电动机、水泵和化肥，要等多久？
牛小华说，这个……不过这些东西现在都用不上了，等到明年春天吧，那时候，我亲自把货送到家门口来，怎样？
也行，张爱国笑了笑，说，我跟社员们作解释吧，不让他们吵吵着要钱了。
这就对了嘛。牛小华得意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了，我哥紧跟其后。
把他俩送出大门口，张爱国回过头来对妻子王丽珍说，赶快做饭，吃了，我得去找包队干部王娟汇报新情况，也让她帮我做做社员们的思想工作，稳住大家的情绪。
由于张爱国和包队干部王娟联手，和俺们一家人共同努力，总算把社员们的闹事情绪压入了低谷，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人们再没有提及向牛小华要钱的事情，张爱国也随之度过了几个月的安宁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