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张爱国脸上很少有笑容了,王丽珍不知原因,近到跟前就说,你怎么了,好像在思考大事情似的。张爱国皱起眉头说,媳妇啊,快帮我想想办法吧,你说,我给社员们许下的诺言,怎么兑现啊?王丽珍说,兑现不了,就别兑呗。张爱国说,叫你给想想法子呢,你倒好,一下给拍死了。王丽珍笑着说,这不是明摆着的,我没法子嘛。张爱国说,真是伤脑筋。王丽珍厌烦了,说,伤这个脑筋有什么用,以我说,干脆,你队长别当了。张爱国生气了,太高嗓门说,去你的,正事帮不上,撒气的勾当你比谁都会做。听到数落,王丽珍不作反击,就要离开张爱国。这个节骨眼上,六宝媳妇推门进屋,一边说,你们两口子叮当什么呢,从外边就听到了。王丽珍把六宝媳妇让在炕沿上坐下,然后把张爱国的想法和惆怅说了一遍。六宝媳妇说,过上好日子,谁不想着啊,谁又不发愁呢。张爱国看着六宝媳妇,也不过问她来串门有何事情,出口就淘宝,六宝家里的,你给出出主意,看怎么才能让社员们过上好日子,怎么才能有钱花?六宝媳妇说,谁有好法子啊,地里年年如此,没法高产,挣钱的门路不敢找,也找不到,难啊。张爱国小声说,又是一个窝囊废!六宝媳妇想了想,说,听我姥爷说过,农村里头啊,搞工厂不行,条件不具备,条件具备的就是鼓窑烧砖,烧砖就能挣钱。听后,张爱国如获至宝,霍地蹿起老高,兴奋地说,好啊。六宝家的,还有你姥爷,伟大呀!他激动地要去握六宝媳妇的双手,忽又觉得不合适,转向抓住了王丽珍的双手。王丽珍把手缩回来,说,看你跟个孩子似的!张爱国真就装作孩子得到美食一般。六宝媳妇说,哎哎,别光为这事高兴,我还没说正事呢。张爱国和王丽珍郑重地说,什么事啊?六宝媳妇说,也是喜事。张爱国说,我双喜临门啦!六宝家的,你快说说,什么喜事?六宝媳妇说,我给你们拥军介绍了个对象,就是村寒家的闺女迎春。女方家没说的,就看你们这边了。张爱国说, 好啊,我同意,他娘,你呢?王丽珍说,我也同意,就是拥军当兵在部队上呢,不知道他什么想法。张爱国说,他一个大头兵,有什么想法。人家迎春配得上他,家里大人也情理,脾气也都想好,是一门非常好的婚姻。那什么,他娘,明天求会计六顺给儿子写封信,说明女方的情况,也把咱们俩的意见挂上。王丽珍答应,行,等拥军回信怎么说吧。同意呢,他探家回面谈,谈后继续进行,不同意呢,就拉倒。六宝媳妇说,可呗,这会儿又不兴包办。就这么着吧,我走了。
送走了六宝媳妇,张爱国转身来找我爹。
我爹说,老弟,今个儿这么高兴啊,是不是六宝媳妇到你家去了?
是是,我们两口子刚把她送走。张爱国又说,高兴的事,不只是咱们要做亲家,还有一件让全队社员高兴的事呢,就是我采纳了宝贵意见,决定队里鼓窑烧砖卖钱。
谈钱色变的我爹瞪大眼睛怔住了,过儿,突然又皱上眉头,俩眼瞅着要走邪道的张爱国,心说,你这家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张爱国说,看把你吓得。我挣钱,跟你不一样,你是为私,就该批斗;我是为公,应该表扬。
谁表扬你?除非老阳儿从西边出来。
我就是想让老阳儿从西边出来。
看你能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
我姓张,永远改不了。我问你,你还姓不姓李,还姓李的话,就甩开膀子支持我,支持生产队。
兄弟,不是当哥的不支持你,不支持队里,是当哥的怕呀。
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我顶着。我让生产队和社员们都过上好日子,他们还能把我怎么地?张爱国拍拍胸脯,挺直了腰杆,拿出了誓死不屈的决心。
我爹伸出大拇指,行,兄弟,你有种。
别奉承我,我不爱听。张爱国目不转睛望着我爹,你到底跟着我干不干,给个痛快话!
这个……我爹怕字当头,顾虑重重,总觉得挣钱就得挨批斗,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张爱国见他畏畏缩缩 ,压着急性子说,咱们为集体,是集体干,有错儿,大家都错,法不责众,谁也拿大家没办法。如果错误算到一个人头上的话,我是队长,我顶雷,炸我;你只是一个干活儿的小社员,你怕个球。
我爹见队长敢说敢干,又敢当,就给他放了个痛快炮,干就干,豁出去了。
好。你叨咕半天没用的,最后一句才像个爷们儿。张爱国一乐,就这么定了。你是瓦工,鼓窑垒砖的活儿,非你不行。还有李年,过去他闯关东时,在土砖窑上当过火夫,现在给队里排上用场了,我得去找他谈谈。
行。只要他肯出山,力量就更大了。
我这就去找李年。张爱国离开我爹,直接就来到了李年家里。
此时李年正坐在炕沿上抽闷烟,烟雾呛得他直咳嗽,见张爱国来了,梗住不适,说,队长,来找李苗有事啊,他刚出去了。
他出去不要紧,下来我再跟他谈,现在主要是找你。
我愁得什么似的,找我干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等会儿再说,我先问你,愁什么呢?而李年还是叹气,无助的眼神,死气沉沉。
你到底愁什么呢?
愁这个,王娟主任不是给李苗介绍了个对象吗,进城都买了新衣裳,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让娶,拖到这会儿了,又提出要车子、缝纫机和戏匣子,三百多块呀,狮子大张口,谁喂得起啊,这个。
真是要命。张爱国说,女方是王娟的亲戚,她没劝劝女方少要点?
劝了,不行,女方非要三大件不可。
这就不好办了。张爱国想了想,说,怎么着这媳妇也得娶啊。
想娶,拿什么娶?李年巴望着张爱国,兄弟,你是队长,你给想想辙吧!
张爱国没辙,抓开了脑瓜皮子。
李年说,你手头上有多少?借给我吧,下来还你。
先别说还呢,我拿什么借给你呀?张爱国说,原先是有点,大壮娶四川媳妇时,叫村寒全拿走了,他又没钱还我,我哪儿还有钱啊。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想不出来嘛。
李苗打算怎么办?
他更没办法。他说谁要有钱帮他娶了媳妇,他就管谁叫爹,这成什么了!李年想哭,接下来说话,就变了调,我这个穷爹真没用,跟人家当孙子算了我。
别说没用了。张爱国又说,今儿个来找你,有件挣钱的大事跟你商量。
别逗了,我都成这样了,哪儿还有心情开玩笑。
张爱国郑重地说,是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那你讲明白点,我怎么没听懂啊。李年心里起了点火星,急需要张爱国加柴燃亮。
张爱国来了精神,说,我想给生产队里搞点副业,就是鼓窑烧砖,你是烧窑的行家,你必须出山才行。
你说的当真?
没骗你。张爱国说,我刚从村寒那儿过来,他说他支持我,就看你了。
他不怕,我更不怕,我也支持你,也愿意跟你干,只要挣到钱,让我吃屎也行。李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想钱想的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
张爱国心里哭了一下,然后暗中鼓励自己,一定把钱挣到手,叫社员们都高兴起来,叫李苗娶上媳妇。
李年说,队长,你下命令吧,我头一个冲上去。
别急,张爱国说,现在是酝酿阶段,开春儿再干。
干什么干!李苗进屋了,满脸愁容,不问青红皂白,当头给了张爱国一棒。
张爱国没有怪罪年轻人,笑着说,你年轻气盛,有股子闯劲,我喜欢。
你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用,我是个废物,连媳妇都娶不起。李苗有苦衷,不想理睬张爱国了。
张爱国咽了几口唾沫,呱唧着双眼看向李年。
李年说儿子,怎么跟队长说话呢?他既是你得上司,又是你得长辈,该尊重才是。
尊重谁,也不如尊重钱好,谁要给我钱,谁就是天王老子。年轻人把钱看得至高无上,只认钱,不认人了。
张爱国笑了,我的副队长,别泄气,金钱有,媳妇也会有的。
有个屁吧。李苗将张爱国的话视为粪土,扭头要离开。
李年说他,你这小人儿,怎么不知好歹呢。张队长的话是真的,他就是想要带领大家伙挣钱呢。
真的呀,队长叔?觉得有了希望,李苗立刻改善了态度。
张爱国点点头,然后又把建立土砖窑的事情给李苗副队长重复了一遍。
李苗听后,激动不已,说,队长叔,我的亲叔叔,你叫侄子干什么,发话吧!
好,明天你通知社员代表,黑介到牲口棚开个会儿,详细研究部署一下鼓窑的事情。
好嘞,李苗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张爱国哼哼小曲儿,回到家里,晚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带领社员干了一天农活儿,晚饭后,就来到了牲口棚里。
随后,李苗和社员代表我哥王白活相继赶到,不大功夫,六宝来听老里唱长西河大鼓,张爱国也让他参加了会议。五个人围拢在一起坐下,张爱国首先通报会议意向,而后让大家发言。李苗坚决拥护建窑挣钱,我哥也举了双手,王白活有顾虑,拔气门芯说,在麦子地里弄窑是险棋,不如安定搞农业生产把稳。六宝说,粮食生产要搞,钱也得挣嘛。我听张队长的,手里有了钱,比什么都强。你王白活有了钱,也好摸个老娘们儿啊。末了一句话,引得大家乐了,就连饲养员老里也嘿嘿起来。张爱国严肃说,都正形点,这是开会。于是会议又走向正题,经过议论,会议最后统一了意见,确定了建窑地点,以及开工时间。这时,我哥说,咱们的行动,是偷着干,不能上报,大队和公社都得瞒着。六宝说,王娟是包队干部,几乎天天盯着队里大小事情,怎么瞒得过她?大家冷静下来一琢磨,也是,她是个关键人物,既通天,又接地,好事坏事都连着她,干好事就得想法子让她支持才行。张爱国说,必须让她靠向咱们这边,我去争取她。散会吧,你们回家,不愿回,就让老里唱一段西河大鼓,我现在就去找王娟说明情况,求她为民做主。
王娟家三口人,住着三间土坯房,日子跟大家一样紧紧巴巴。男人虽说在建筑队当合同工,挣着一份工资,但大部分工资交给生产队买了公分,落到自己手里的却聊聊无几。王娟多次劝他回来老婆孩子人炕头,可他不听,始终抱着能转为长期工的一丝希望,死心塌地奋战在建筑工地上。孩子大了,对爸爸这个概念还很陌生,对学习文化知识,倒有兴趣,人们都挺喜欢他。
想过了王娟一家人,又开始设想怎样讨好王娟,不等方案形成,张爱国便来到了王娟的门前,发现她家栅栏门半掩着,侧身进去,就朝屋里喊,王主任,还没睡呢?
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没呢,谁啊?
张爱国高喊,我,爱国。
进来吧!
推门进屋,屋里十瓦的电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光亮下,孩子睡了,王娟正在炕头为孩子缝补衣裳。张爱国说,王主任,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搅你。
没事,看凳子坐吧!王娟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望着夜猫进宅的张爱国。
张爱国没有落座,直着腰说,给你汇报点工作。
说吧,别紧张!王娟出溜下炕,拿起官架子面对报告工作的小队长。
张爱国顿顿嗓子,说,是这事,我想给队里挣点钱。
挣钱,怎么挣?走阶级路线的人,立刻警戒起来。
张爱国继续说,鼓土窑,烧砖卖钱,你看怎样?
我看不怎么样。王娟想了想,又说,臧书记什么意见?
没给他回报呢,不知道他什么意见。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王娟踱起步来,一边说,这么大的事情,而且是涉及到路线问题,你不能擅自主张,必须让大队严格把关才行。
我知道,小队里样样事情都得向大队汇报,不过这件事一汇报上去,恐怕就吹灯了。
这样不光彩的事,知道做不成,干吗还来找我?
你是包队干部,直接管着我们小队呢,有事理应找你做主嘛,希望你给兜着点。
兜你给大队唱反调,这不是胡来吗?
我们不是胡来,是农业副业一起上。
上边没你这种政策,我也不同意你这么做。王娟开始批评张爱国了,你不能光知道低头拉车,不抬头问路,搞资本主义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你们干部说行不通,那社员们为什么大力拥护呢?张爱国想到了社员们的愿望,极力想说服横车让路。
而王娟不答应,还教训张爱国,社员们阶级觉悟低,知道什么?你当队长的,不能听风就是雨,要坚定立场才行。
是是,我坚定立场。张爱国又回到实际中来,说,王主任,咱们不能光唱高调,还得面对现实,多想想生产队和社员们的难处吧。
听到这个话,王娟就翻脸了,你这是在教训我妈?别认为我是个女的,就对我说话不讲原则。告诉你,你让社员们走歪路,我坚决不答应。
吃了闭门羹,张爱国心凉了,撂下王娟,就出了屋门。快到大门口了,他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人影不想跟出来的人打正面,就急促躲进了栅栏门后面。短暂一刻,张爱国还是辨清了人影是大队公安员臧保江。这么晚了,他来找王娟干什么?想了想,明白之后,摇摇头,就赶紧离开了是非之地,离开一截儿,再回头望时,臧保江人影进屋,屋里的灯光就灭了。
回到自己家里,躺在妻子王丽珍身边,心里七上八下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头疼乏力,没有精神,向副队长李苗请了假,休息了一天。吃了晚饭,刚要出门找我爹,二三十个社员却涌了进来,不知道来这么多人要干什么,张爱国有点发懵。
领头人李苗说,张队长,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你们来这么多人,想干什?张爱国仍不明白来人的目的。
一帮人就开了口,队长,你不是要带领大伙儿鼓窑挣钱吗,大伙儿都高兴,看你来了,发话吧,哪会儿干?
张爱国说,不干了,大队不同意,你们都回吧!
大伙儿怨言四起,有人就说,刚吊起吃大肉的胃口,这会儿给灌进一瓢凉水,什么事啊!
大伙儿谅解吧,张爱国看着情绪受挫的人们,说,以后不要再提鼓窑的事情了,都安心地搞粮食生产吧!
热心盼来的竟然是冰坨子结果,大火儿心里一凉,摇着头散了。李苗留下来问张爱国,你跟王主任汇报,她怎么说?
她不同意咱们挣钱。
什么破干部,汉奸!我去找她,还不同意,跟她急,李苗要闯险地。
张爱国拦住他,别急,现在找也是白找。她和上边一条心,不会因你我和社员们犯错误。那什么,把事先压下来,别让大队和公社盯上咱们。暗里攒着劲,等开了春时机一到,咱们发动社员偷着干,三下五出干完了,砖窑冒出了青烟,大队还能将砖窑给扒喽?
也是,生米做成熟饭了,上头不吃也得吃。
嘿嘿……正、副队长都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