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打麦场与生产队牲口棚仅有一道之隔,道东边是牲口棚,道西边就是打麦场,地理位置很协调。
我爹步入打麦场不久,地里的麦头就运过来,卸在了打麦机旁边。马上就要脱粒了,我娘和七八个妇女围上去,等待着李年发动柴油机,李年草包一个,柴油机发动不起来,转手将摇把交给我爹,让我爹试试。我爹插上摇把用力开摇,摇时,柴油机吭哧,我爹呼哧,结果是我爹废了一裤兜子劲,柴油机还是没噔噔起来。我娘看着场上的两个男人都不行,就说,还是去请机手老梆来吧。六宝媳妇说,老梆给队长抽去割麦子了,谁去叫他回来?李年看看队长媳妇,说,你面子大,要不你辛苦一趟?王丽珍说,我不去叫,去了就得挨队长的呲逼,挨社员们的嘲笑:打麦场上那么多人,都是吃菜货呀!那什么,给我摇把,我来试试。王丽珍上前夺过我爹手中的摇把,然后撅屁股猫腰,牙关一咬,手臂用力一转,就把破柴油机摇着了。见柴油机噔噔地冒出黑烟,李年也顾不得夸奖王丽珍了,急着冲到柴油机和打麦机之间,龇牙咧嘴地挂上传送带,这样打麦机就跟着柴油机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机器响就是命令,大家纷纷拿起杈把扫帚就在打麦机跟前战斗起来。功夫不大,打麦机惹起一片浓浓的尘土,人们很快都变成了土驴,变成了魔鬼。
我爹感到喘息困难,再加上不停地咳嗽,急忙钻出尘土,站在一边呼吸新鲜空气,呼吸片刻,忙又钻回岗位,继续在硝烟里拼杀,一场战斗下来,他感到脊背酸疼,双腿发软。
王丽珍说他,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老娘们儿呢,你媳妇身体不好,也比你轻。
六宝媳妇也说我爹,你挖了半天河,怎么把自个儿挖成软泥了呢!
其他几个老娘儿们张口也要讽刺我爹,我娘急忙保护,就说,大伙儿别说别的了,给他留点面子吧。
想想男人的面子重要,人们只是嘿嘿了两声,没有再放出难听的话来。
我爹低下头,沉默无语,中午人们收工回家了,他一头却扎进警卫室小窝棚里,缓和起了筋骨。
过了一会儿,我娘带着饭菜来了,有山药面和棒子面两货掺的面饼子,稀汤挂啦水的小米粥和一小盘咸菜。我爹瞅着饭菜皱皱眉头,又冲我娘感激地笑了笑。
我娘说,赶紧吃吧,吃饱了,后晌好有力气干活儿啊,不能再让大家瞧不起咱们了。
行行。我爹答应下,就开始吃饭,吃饱后愣了一会儿,上工的人们就陆续赶到。
负责人李年一声令下,王丽珍又发动着了柴油机,紧接着打麦场上又轰轰隆隆地沸腾起来。到了太阳平西的时候,场上的麦头个全部打完,用自然的西北风,很快也把麦子扬了出来,干干净净地堆在大家面前,大家高兴,好似见到了新生儿一样。兴奋中,人们开始估摸一堆麦子的重量,最后还是李年眼光准,定格在了一千斤上,大家都点了头后,就要求快点给社员们分了。李年说,分,队长给我下了话底,打下的头场麦子,必须及时分下去,让人们吃饱了白面,好有劲头干活儿。大家几乎蹦跳起来。我爹我娘搓搓手,心说,总算吃上新麦子了。
李年笑着冲我爹说,别光顾你自个儿高兴,你快回村去敲钟,并大声呐喊,让在家的社员们拿着口袋来场上分麦子,另外把会计六顺也接来。
六顺是个人才,他是六宝的哥哥,小时候得了麻痹症,长大后拄了双拐,别看他身体不行,脑子却出奇的聪明,上学时每次考试,数学都考一百分。父母去世后,他无能力单独生活,就跟着兄弟六宝一起过活。六宝一家四口住在三间土坯房正房里,他一根光棍就在小配房里瞎糗。他有才华,队长张爱国就欣赏他这一点,在生产队里特意给他安排了个全职会计;也算是特殊照顾残疾人。
我爹跑回村里,敲钟告诉了社员们来分粮,却没把六顺带了来,李年上前就问,会计呢?
我爹长吁一口气,说,大热天,他喝凉水太多了,正在跑肚,哗哗地,来不了了。
李年急了,他不来,这麦子怎么分?都等着吃白面呢。
就是啊,关键人物不来,有麦子也得看着。有人嘟哝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上战场了,他拉稀,真是扫兴。
可不是嘛,你看耽误的,这怎么办?六宝媳妇歉意地看看大家,接着又说,他跑肚怎么也没跟我说呀,你看让大家为他着急上火劲儿。
王丽珍递话,你真是糊涂,一个大大板儿(丈夫哥)怎么好意思给兄弟媳妇说他跑肚?
是啊,也说不得。六宝媳妇脸上火辣辣的。
我爹说,都别为难了,六顺说了,先让咱们用碗挖,按人头分,等下次分的时候,他再按分配原则找齐儿。
行,就这么办,李年说,丽珍和六宝媳妇你俩帮着村寒,一块下手吧!
这功夫,前来分麦子的男女老少社员都来了,看上去比在地里干活儿的人还多,他们腋下夹着口袋,拍着长队,活像一条巨龙,迎春不大,却是龙头。
我爹冲迎春笑笑,然后钻进警卫窝棚里取出他吃饭用的碗,几个人就紧张地开始分麦。
人们捧着香喷喷的新麦子回家了,打麦场上便清静下来。
黑幕降临,我爹沿打麦场周围查看一遍,没有安全隐患,就钻进警卫窝棚里躺下来呼呼睡着了。醒来撒泡尿,再没了睡意。来到场上溜达,不一会儿,便想起了家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目前是儿女的婚姻大事摆在第一位。大壮,三十出头的年龄了,娶媳妇的大网已经张开,可就是没有一个来碰网的,动员他主动出击搞对象,他胆小如鼠,不是那块材料,没有法子,光棍儿的大旗,眼看他就要扛在肩上了。迎霜呢,也早该嫁人了,可是她哥还在前边挡着,她也无法顺利嫁出去。再说,她自己觉得长相俊点,心思一向很高,总是做城里的美梦,纯粹是高不攀低不就的主儿。迎春呢,还小,还没有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再加上她爹坏分子光环笼罩着她,恐怕她也难以摆脱厄运。儿女们的婚姻大事成了老大难,当爹的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抓抓脑瓜皮子,仍觉得无望,心灰意冷地钻入窝棚躺下,而可怕的现实让他百抓挠心,一个鱼打挺猛然又端坐起来,看看窝棚外灯光下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忽悠一下,身体又重新撂下。反复折腾了几回,他脑海里风声水声搅合在一起,使他再也安宁不下来了。到了后半夜,稍有平静,就此他想睡会儿好觉,确保白天劳动精力旺盛,不成想,白天最后拉来的一车麦头跟前突然传来搬弄的声音,声音异常,他立刻警觉起来。这是有贼,心里下着定语,他便奋勇地冲出了窝棚,当冲到麦垛跟前时,机警的盗贼已扔下麦头个逃之夭夭。沿着盗贼逃跑的方向,猛追了一阵没能追上,回过头来勘察了一番现场,再根据贼人逃跑的速度和背影判断,贼人可能就是小青年李苗。白天我爹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张爱国,让他审问李苗,而张爱国沉思了片刻,说,这都是给一个穷字逼的。既然贼人没能得逞,就不必追查了,否则把发生在本队社员身上的丑事张扬出去,只能引起更多社员的心里恐慌,这样一来,对谁也没有什么好处,闹不好还要影响麦收进程。队长的意思,要把事情化了,放过李苗,我爹还能说什么呢。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打麦场上相安无事,顺利打下来的麦子全部平分给了社员们,虽然分到的都不算多,可每家每户的饭桌上,都呈上了白面做的面条和大饼。俺们全家人一连七八天在白面里滚,几乎是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
到了这个时候,队长决定,往后打下的麦子不能再分配了,除去上缴公粮余下的,全部入库,以备队里用作各项开销。队里也跟家户一样穷,只有粜些粮食,才能换回一点经济收入。
停止了给社员们再分配,麦场上打下的粮食晒干后就暂且堆放起来,等牲口和车一并有了闲空儿,就赶紧拉出去缴公粮,余下的马上入库。现在大堆的宝贵粮食在打麦场上堆放着,责任重大的我爹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而今天晚上,天气却出现异常,片片乌云开始急剧汇集,而且很快遮蔽了月亮,黑暗笼罩了打麦场。这是不祥之兆,恐怕今晚要有风雹滥雨席卷而来。我爹神情紧张了,急忙拉开早已预备下的大块塑料布,把麦堆盖好,并在上面压上杈把扫帚等重物,以防狂风将塑料布吹掀刮跑,淋湿了麦子。
怕什么真的就来了什么,刚进入后半夜,呼啸的大风果然就狂躁而来,顿时卷起漫天的尘土和柴草,一片嘈杂,一片混乱,一片恐惧。我爹勇敢,身上绑上防雨塑料布,独自一人奋斗在麦堆旁,有力地维护着麦堆的安全与稳定。紧张时刻,雷鸣交加,忽明忽暗,打麦场上时分危急。这个时候,我爹非常希望身边多一个人手,协助他度过险情,确保劳动果实不遭受损失。不一会儿,果然有一个人影出现,闪电划破黑暗的瞬间,也照清了人影的嘴脸。
是队长啊?你来得正好。用人之际,来了帮手,我爹当即缓了一口气。
队长看看保护起来的麦堆,再瞅瞅我爹,说,你这家伙,真行,白日干活儿操蛋,黑介倒是个英雄。
我爹不骄不躁,干活儿实在,一边维护着麦场安全,一边说,英雄谈不上,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只要麦子不遭受损失我就放心了。
这时候,光棍老里又从牲口棚那边跑了过来,他是饲养员,头戴草帽,身穿蓑衣,抢险劲头十足,看到队长先他一步赶到,敬佩道,张队长,好样的,我就拥护你这样的队长。
张爱国乐乐,看到电闪雷鸣退去了,风力也开始减小,整个打麦场上恢复了许多平静,就说,放心吧,没事了。
我爹还在痛定思痛,说,天哪,这家伙,这一阵子可把我折腾得够呛,想来真后怕。
老里说,风过天晴,雨下不成了。你俩在,我回牲口棚了,再给牲口们加点料去。
我爹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摘下身上的塑料布,对张爱国说,我有点累了,咱到窝棚里坐会儿吧。
不必了,外边凉快。张爱国不愿钻进憋屈的窝棚里,而是抓一把扫帚垫在屁股底下,就在粮食堆旁坐下来。
我爹也赶紧坐下,大口喘息。等我爹平息下来,张爱国就跟他闲聊起来,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接下来就扯开了今年的收成。今年的小麦收成与上年相比没有长进,每人分到的小麦还是不足四十斤,以此类推,等到秋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年收成上没有喜人的地方,又拿不出好办法来解决这一令人头疼的难题,于是俩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过会儿,张爱国说,村寒哥,你既然跟市里的大干部刘大水结交上了好朋友,就应该去求求他,让他给大壮和迎霜安排一份工作,再把户口办到城里去吃商品粮,免得让他们窝囊在队里受罪了,穷队里有什么奔头?
我爹说,咱们是什么人,土命人,不跟人家添麻烦。
你说的也是。张爱国顿了一刻,又说,村寒哥,我问你,你们分到的粮食够一年吃吗?
够什么够。我爹说着,心里就长气,要不是你照顾我,让我上海河给家里省了些,头麦收一个月就短顿了。
缺吃少穿,过得是什么日子!张爱国越说越灰心,我爹也没了再说下去的心思。过会儿,张爱国突然又开了口,村寒,我问你,你要说心里话,你看着眼前这堆麦子有什么想法?
嘿嘿,说心里话呀,我想把它全弄到我家里去。
呵,你好大的胃口啊。
开个玩笑嘛。我爹又说,这都是社员们的血汗,集体财产,我怎么能私心往自己家里拉呢?我又怎么敢呢?
为什么不敢?张爱国四外瞅瞅没人,压低声音说,今儿个我打算成全了你。
你说什么老弟?我爹心里慌恐起来,并说,刚才我是开了句玩笑,队长你千万不要当真,我是全心为公的老实人,不用考验我。
瞧你这个胆小劲儿!
不怕你笑话,我就是胆小怕事。我爹战战兢兢地说,我已经当走资派批斗过,给划成了坏分子,这就够我呛了,我不想再次毁自己,我有老婆孩子,我得好好活着。
没叫你去死,怕什么?
是是,不怕。
这就对了嘛。张爱国又说,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觉得张爱国话里有话,我爹没敢应承。而张爱国继续说,村寒哥,我冒雨我来找你,一是帮你保护一下麦场,二来呢就是打算与你合手干一回昧良心的事情。咱俩偷着装两口袋麦子,背地里咱俩分了,你看怎样?
别别别,我不敢,也不干,劝你也死了这份心。
嘿,你这家伙,是油盐不进呀。
不是我油盐不进,我怕被人发现了,咱俩都得完蛋。
发什么现,这深更半夜的。道儿那边的老里也不会再出来了,现在这就咱们俩,你不露出去,谁能知道?再说了,队长和你联手干事,还能出差错?
无论张爱国怎样鼓动壮胆,我爹还是畏首畏尾,不感冒天下之大不违。在他想来,即使被饿死,也不能做贼,更不能落个偷盗的坏名声。填饱肚子,是一时的快事,而坏了名声,那是一辈子的脏事。
我爹固执不从,张爱国心里又急又恨,忍耐不住性子了,就开始冲我爹发火,发火也不能呐喊,压低声音说,村寒哥,兄弟我把你当成了贴心人,才敢跟你说出这个想法。既然我把这个不地道的想法讲给你了,那么我在你心目中也就不再是什么好人了。现在我把话进一步给你挑明了,今儿黑介这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你拼死也不干的话,那我自己干,我干了也得把你拉进来。他把我爹逼到尽头,然后让我爹最后表态。
我爹吱吱唔唔了半天,觉得没了退路,左右徘徊时,张爱国再次威逼利诱,这样我爹道德底线一崩溃,邪恶思想站了上风,立起来一狠心,说,那好,就听你的,豁出去了,丧一回良心。
我爹就犯了,张爱国又良心发现,说,咱们这么干,对不起社员们,可也是出于无奈嘛。不这样偷着弄点粮食,到了来年春天,又得忍饥挨饿。我是一队之长,真的饿得爬不起来了,还怎么带领社员们干活儿促生产?要说我自私,我就自私,要评我为公,我也敢当。
什么也别说了,理解万岁吧。我爹最后说,怎么个干法,你拿锄定苗。
好,你听我的,咱们俩谁也别动手,你快回家叫大壮和迎霜他俩来干,咱们俩在一旁放风,这样更安全。
我爹说,今儿个黑介不能行动。
为什么?
你昏头啦!常说偷风不偷雨,刚刚下过雨,你来偷,留下脚印和车辙,那还了得。
张爱国跺跺地面,只是雨过地皮湿,还硬邦邦的,不会留下痕迹,就说,别耽误时间了,你回家快叫人吧!
行,你等着,我去叫他们。我爹走出了打麦场,工夫不大,他喘息着返了回来。
见他身后没有尾巴跟随,张爱国忙问,他们人呢,没来呀?
来了,在后头呢,一会儿就到。我爹心里乱糟糟地说,开始跟他俩说,他俩不敢来,后来我又说跟你队长合伙,一根绳上栓着俩蚂蚱,他们这才有了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