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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麦收过后，旱情严重，亟待浇灌的秧苗眼看就要变成柴火，社员们都急了，就嘟哝张爱国，队长啊，棒子苗儿快要干死了，赶紧浇水吧。拿什么浇水？队里唯一的一台老柴油机和电动机因连续几天过度劳作，累得都趴了窝。柴油机趴在牲口棚院里，机手老梆在修理，两天了，还没修理好。电动机拉到公社农机站修理去了，因农机站业务繁忙，至今还没给修理。张爱国急得焦头烂额，就冲社员们发脾气，说，这些破玩意儿，关键时刻，都瘫了，他妈的，庄稼和人都等死吧。社员们闭了嘴，张爱国赶紧跑到牲口棚院里，抓住正在修理柴油机的老梆就批评，这柴油机什么时候修好啊，都磨蹭了两三天了，还在磨蹭，再这么下去，黄瓜菜都凉了。老梆站起来说，队长，我修理技术不行，你另请高人吧。哪儿有高人啊。张爱国缓和口气说，老梆啊，你就是高人，是社员们的活祖宗，慢慢修理吧，修好了赶紧拉到机井上去，快要旱死的苗子们等着呢。老梆说，别指望我一个，你快去公社农机站看看电动机修好了没有，如果修好了，先叮当着。张爱国说，就是修好了，一台电动机也叮当不过来不呀。老梆说，那就快进城找性牛的，不然苗子们都烤糊了。
张爱国回到歼麦茬劳动现场，近到我哥跟前，说，大壮，你火速进城，给牛小华告急，再弄不来电动机、水泵和化肥，全队社员就到他门前跪着去了。
我哥不动声色，过会儿才说，张队长，你这不是威胁人吗，求人家办事呢，哪有这样说话的。
张爱国哎呀一声，说，……我这不是急的嘛。
你急，谁不急？我哥拿出焦灼的样子面对张爱国和大家。
张爱国也顾不得老脸了，冲城里的方向就跪下了，一看队长这样了，大家的双膝也跟着落了地，并齐声喊道，大壮副队长啊，你快去告诉你妹夫子吧，社员们在家里给他跪着呢，让他赶快救庄稼，救人呀。
我哥不言语了，不得已也和大家跪在了一起。张爱国催促他，大壮啊，你就别跪着了，现在就动身吧，耽误一天，就多死一片秧苗，耽误不起啊咱们。
我哥心疼社员们，也心疼庄稼，但觉得自己又无法挽救残局，只得狠狠地骂牛小华是个混蛋。
老皮和王白活说，大壮，你在这里骂街，姓牛的听不到，还是到城里去骂他吧。
我哥安抚大家说，好好。大家别跪着了，我这就进城去找牛小华，催他快把事情给咱们办成。
我哥走了之后，张爱国带领社员们在酷暑炎热的环境下边劳动，边期待着好消息。
上午歼完了麦茬，下午就开始给待浇的玉米苗施农家肥。农家肥在地头上堆放着，社员们对它却不感兴趣，因为人人都知道，这是为了糊弄工分造出来的玩意儿，根本就没有营养，即便是給庄稼吃了，庄稼也不会长膘。倒腾这没有价值的东西，纯属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是为了继续混工分，大家还是把农家肥硬往不会说话的玉米苗子嘴里塞弄。
光棍儿王白活就发牢骚说，这些他娘的圈肥，尽是鸡巴草木灰和土混合成的，谁不知道啊？大壮三天就能造一圈，有什么劲，纯属糊弄鸡巴攥蛋玩儿。
大家哈哈乐起来。
王丽珍看到社员们的思想意识中存在着分崩离析的危机，就一针见血地说，再这么糊弄下去，生产队就该砸锅卖铁抄摊子了。
她的话给参加劳动的大队妇联主任包队干部王娟听到了，王娟立刻就严肃了面孔，狠狠批评王丽珍，你是队长家属，应该是有阶级觉悟的人，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话！你再说浑话，我就拿你当破坏分子上报，叫大队召开社员大会批斗你。
别别！王丽珍害怕了，说，王主任，我本心是拥护社会主义、热爱集体的，见社员们都发牢骚，我才不慎说漏了嘴，还请你多多原谅！
王娟很气愤地说，你当众散布生产队抄摊子的谣言，这是立场问题，知道不？
王丽珍低头掩面，面部堆着笑说，知道知道，我错了。
对承认了错误的人，王娟还不想放过，刚要继续批评时，
张爱国赶紧上前劝解，王主任，我家老娘们儿没有文化，没有觉悟，也没心没肺，嘴上不把门，说错了话，你别跟她一般见识，那什么，回到家里我一定好好教育她，收拾她。
也好，王娟说，就把没觉悟的人交给你了，回到家里，你必须帮她认真学习，提高阶级觉悟！
张爱国答应，行行，我肯定能做到。又望望大家，嚷，都别戳着了，快干活儿吧，今天务必把施肥的活儿干完！
大家埋头干起来，干了一会儿，几个社员七嘴八舌地问，张队长，这土肥要施，化肥也得追啊，你托迎霜女婿买的化肥呢？
张爱国说，不是派大壮副队长又去催了吗，我想很快就弄来了。
青年李苗说，快了，我看够呛，八成是把咱们的事给忘了。
迎春挺身而出，不容社员蔑视城里的姐夫，就反击李苗，李苗，你胡说，我姐夫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能办到。
李苗说，迎春，瞧你的话像钉钉子似的，嘁！
迎春把脸一扬，那当然了，我姐夫是大业务员，不仅能买到农机和化肥，还能买到大汽车呢。
李苗撇撇嘴，说，你拉倒吧，这会儿，你姐夫正陪着你姐姐在街上闲逛呢，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姐夫根本没拿社员们的苦难当回事，或是他就没有金刚钻钻那瓷器活儿。见迎春不服气，李苗的眼睛就瞅向包队干部王娟，要王娟支持他的观点，——王主任也看到了，是不王主任？
王娟只管埋头苦干没作反应。在她想来，她到城里去，牛小华虽然对她有不恭的表现，使她心里不快，由此也不能说明他就不给队里办事，虽说事情还没办成，也不能胡乱猜疑，或妄加判断牛小华拿了钱，就吹了泡，忘了社员们。
我爹在一旁干活儿，见王娟没吭气，他也就没张开嘴巴，但心里一直在走钢丝，唯恐牛小华的言行落在了李苗的判断上。
此时队长张爱国看看我爹迎春和李苗，又轮视一番大家，说，都别扯没用的了，快干活儿吧，有劲就多背几筐头粪，比什么都强。
大家听话，猛干起来，不一会儿，汗水又挂在了脸上。大家劳累了，六宝等人提议歇会儿，张爱国瞅瞅包队干部王娟，见她也有缓解筋骨的意思，就说，好，歇会儿！
大家扔下工具，就回到地头树荫下，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铺开衣裳躺下。张爱国和王娟干活儿时出力最大，休息时，躺下来很快就呼呼睡着了。为了不打搅俩人的好梦，王白活不让大家喧哗，以保持安静的环境，让俩人延长睡觉时间，大家也能多休息一会儿。
看着树荫要从张爱国和王娟身上移走了，我爹上前要叫醒二人，让他们继续带领大家干活儿，而王白活和老皮将我爹推到一边，然后拉拢六宝和李苗，急忙用衣物给二人遮出新的阴凉，让二人继续安睡。二人跟死猪一样不动，大家一旁抿嘴发笑，笑个不停，歇个痛快。
等二人自然醒来，太阳已经到了西山尖上。张爱国急将遮阴衣物踢翻，扔出老远，大发雷霆，谁干的，咹？
没人吭气，只是埋头呲呲笑。
王娟说，以后不许这样干了，咱们得好好搞生产才行，不然吃什么，喝什么？
对对，王主任说得对，王白活大声说，说后随着大家一起乐。
行了，别乐了，干活儿吧！张爱国号召大家重返劳动岗位。
大家动作迟缓，王娟觉得大家懒惰思想严重，劳动觉悟有待提高，就此开展一场学习活动，以激发大家的劳动热情十分必要，就说，张队长，咱们学习一会儿吧。
对，磨刀不误砍柴工，六宝完全拥护王娟的英明决定。
大家想到学习不费力气，都高高兴兴重复六宝的经典：磨刀不误砍柴工。
我爹看着王娟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报纸，不由得咧开了大嘴。
王白活说，王主任，学习什么好文章啊？
王娟说，促生产的文章昨天学过了，今天学习批判文章，题目叫“批林批孔”。
李苗看看王娟才说，这篇文章好。咱们广大社员只要紧跟形势，农业生产很快也就促上去了。
部分社员兴奋起来，说，对对，还是大队干部英明！
老皮就说，王主任，别耽误时间了，快念报纸吧！
王娟只有小学文化，端着报纸像回事，而读起报纸来却结结巴巴。
社员们把她的声音当成了耳旁风，开始三五成团，嘀咕对自身有关的事情。有人说，今年大旱是少有的年头，再不想法子浇水抗旱，庄稼就得大幅度减产，甚至颗粒无收。可是浇水抗旱，条件有限，指望城里的牛小华改变现状，又觉得希望渺茫，从地下弄不上水来，最后还得靠天上恩赐降雨。有经验的我爹说，大旱不过六月十三，过了这一天，老天爷必定要给咱们下大雨。王白活说，等到那个时候，什么都晚了，也都完了。想到无望就是死亡，人们恐慌了，而恐慌过后，就转变了话题，有人说，吃了黒介饭，到牲口棚去，听光棍儿老里唱西河大鼓。
王娟见大家都不愿学习，她读报也就没了意义，于是就更章易辄，说，要是都觉得学习报纸枯燥无味呢，那咱就忆苦思甜吧！王娟看准了我爹，说，村寒，你岁数大，经历过地主老财李光棍儿他爹的剥削和压迫，你就给社员们诉诉苦吧！
我爹没开口，要躲闪到一边。
王娟说，你怎么不说话，老滑头！王娟看着我爹不着调，很是生气。
张爱国动员我爹，村寒，王主任让你说话，是瞧得起你，快给王主任一点面子，说两句吧！
我爹知道身上有“紧箍咒”，不敢再抵抗，就笑着说，要非让我说，那我就说两句。我爹面临大家，一边回想，一边说，有一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我娘带着我去讨饭，没讨到，回到家里就等死了，是李光棍儿他爹夺了他家狗嘴里叼着的饼子给了俺们，俺们娘儿俩才保住了小命。那年月真苦啊——
王娟说我爹，你这是忆苦思甜吗？我怎么听着是给地主脸上搽粉啊，不行，还得从忆。
李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李光棍儿他爹和李光棍儿早都死了，还是让那边的贫下中农开大会批斗他们吧。李年不愿意再跟死人较劲，也不想再揭过去的疮疤。
王娟说，大家不愿忆苦，那就思甜吧。李苗，你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跟大家说说亲身感受！
好，我说。李苗愿意讨好王娟，就大声说道，新社会好，生产队里的小米干饭好吃，真香甜——差点没把大壮给撑死，大壮是吧？对了，大壮进城去了，村寒叔，你说是吧？
我爹满脸一红，说李苗，去你的吧！
李苗噗嗤乐了，大家也跟着乐起来。
觉得忆苦思甜的人都没说到点子上，而且还引出了其他笑话，也使得忆苦思甜无法正常进行了，对此，王娟很是生气，刚要冲社员们大发雷霆，社员们像苍蝇一样嗡嗡起来，要求收工。
王娟扭头瞅瞅大饼似的夕阳抹去一半，黄昏即将蒙上人们的眼睛，这时，她忽然想到家中还有吃奶的孩子，急需她回家养育，这样她忙把心爱的报纸收好，冲张爱国一点头，以允许队长可答应社员们的收工要求。
张爱国就对社员们一声令下，收工！社员们哈哈一乐，拍拍屁股上的黄土，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队长张爱国心中有事，没和妻子王丽珍一起回家，而是跟随我爹急着来见我哥，听取我哥进城情况的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