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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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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花》连载

第二十六章 喝醋

二十六

饭后,牛小华要上床休息,我说,姓牛的,自从结婚到现在,凭良心说,我对你怎样?

牛小华从愁容里挤出一丝微笑,说,挺好,一天三顿饭伺候我吃喝,媳妇没白娶。

我又问,你对我怎么样?

我对你也不错嘛,供你吃喝,又不让你干这干那,怎么,还不满足啊?

我说,不是这些。

那还有什么?

你有事情瞒着我呢。

一听这话,牛小华撩了一下眼皮,精神顿时警戒起来,并说,我有什么事瞒你啦?

我断然说,你被人偷去两千块钱这事。

牛小华见我没提骗生产队的钱,神情才放松下来,说,失盗的事,没告诉你是有原因的,一是在大喜的日子里不能让你扫兴,二呢怕你顶着经济压力发愁上火。哎,我问你,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纸包不住火,是你那两个赌友来咱家告诉我的,还说失盗的事,跟他们没关系,别把他们当成怀疑对象。

牛小华问,是哪两个朋友,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说,他们自报家门说,一个叫王红仁,一个叫李青歌,他俩说是来找你玩儿会儿,你不在,就跟我说了这事。

牛小华很生气,说,这俩王八蛋,没忽儿的东西,我不让他们跟你说这事,他妈的狗肚子里存不住腥油,尽他妈的给我添腻。

我说,他俩是干什么工作的?

牛小华说,没工作,待业青年,整天吃喝玩乐不干正事。

我说,以后别再跟这种人搅合在一起了,没好儿。

牛小华轻松地答应,行,我听你的。

我说,不说他们了,说咱们失盗的事吧,咱们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怎么偿还啊?

牛小华往床上一勾躺,撒谎说,饥荒的事你甭担心,我已把它还上了。

我疑虑,还上了?你拿什么还的?

拿厂里的钱。牛小华撒谎说,失盗后,我及时报告给了我们厂长,厂长觉得破案无望,就拿厂里的钱借给我先还了债。厂长还安慰我说,小华,别上火,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厂里的钱慢慢还,不急。

我不信,你是不是拿了生产队里的钱?

一刀子刺中了牛小华的心脏,他哎呦一声没喊出来,手捂上胸膛说,别瞎猜疑了,不信你去问我们厂长。

我相信了牛小华,也相信了厂长能大恩大德帮助俺们度过了眼前的难关。不过让我无法平静的是,搬来厂里的砖头堵了别处的窟窿,那么留在厂里的缺欠,一样让我难以承受。

牛小华说,别再考虑那些难事了,厂长既然说了让咱们慢慢还,就慢慢还吧,勒紧裤腰带,几年也就挺过去了。再说,我是大男人,天塌下来由我顶着呢。

听了丈夫的豪言壮语,我没再说什么,准备休息时,刘大水夫妇带着一袋大米和一兜个鸡蛋来了,进屋冯佳瑞就说,那什么迎霜,知道你怀了孕,我们俩特意来看看你,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给你吃,就给你这点大米和鸡蛋,用来添点营养吧。

谢谢大大和大娘!我乐着接过吃食,放在了一边。

牛小华说,叔叔、婶,别站着了,都坐下吧!

不坐了,我和你婶到街上走迢走迢,锻炼锻炼身体,刘大水说着就要离开。

而冯佳瑞回过头来又关心我说,迎霜,特殊时期,不能干重活儿累着,也不能光在家里坐着,多出门溜达溜达有好处。

我答应下,就和牛小华一起把刘大水夫妇送出门外。重新回到屋里后,牛小华说,叔叔他们怎么知道你怀孕了?

我昨天去看望他们,大婶问这事,我就实说了,没想到他们会拿东西来看我。

看就看吧,他们又不是外人。牛小华说着,就拿起镜子照开了自己的长头发,迎霜,你上床休息,我去理理发。

到哪个理发馆去理啊?

就在咱们胡同口一边那个理发馆,里边有个理发员叫谢宝生,每次我都叫他理,人熟了渐渐也就成了好朋友。以前他买过咱们处理的旧家具,我没多要他的钱,也算是一点照顾吧。

既是朋友,就得互相照顾才行,你要理发,他也得照顾你呀。

照顾,我每次去都不用排队,发理得也让我很满意。

我是说钱也该少收你点嘛。

理发馆是公家的,他只管理发,不管收钱,钱的问题他做不了主。

那礼拜天你能不能把他约到咱们家里来?在家理发,他肯定就不要你的钱了,这样咱就可以省下一点嘛。咱们欠下了那么多外债,今后就得学会精打细算才行呀。

牛小华说,对,你说的对,我照办。

星期日很快就到了,按照头天的约定,今天牛小华专门在家等待着谢宝生来给他理发。九点时分,见谢宝生高兴而至,我和牛小华热情接待。谢宝生不坐客,取出理发工具就开始伺候牛小华,不一会儿就给牛小华理出了一个漂亮的小平头,牛小华满意,我也很高兴,谢保生也为自己打造出一个精品而兴奋。最后我从自来水管接来一盆水,让谢宝生洗手,并十分热情地说,谢大哥,洗完手,到屋里歇会儿,中午饭就在这吃吧。

不了,你们请我到家里来理发,不是为了节省几个钱吗?再一吃饭,等于没省。谢宝生一边收拾理发工具,一边说,我还得去冯佳新家里给黄叔理个发,上个星期日就告诉我了,一直没抽出空来。小华、弟妹,你们在,我走了。

我往外送谢宝生,一边说,你看这——连杯水都不肯喝,真有点让人过意不去。

别这样说弟妹,自备的手艺,不叫什么。谢宝生带着理发工具,就迈出了俺的家门口。

望着他的背影,牛小华乐着夸奖,我这位朋友,实在,好人!

真是好人,希望你多交些这样的朋友,跟这样的朋友在一起,你就是三天三夜不回家,我也放心。小华,抽空你带我去他家里拜望一下他媳妇吧,他媳妇一定是个更让人喜爱的贤妻良母。

牛小华说,他是条光棍儿。只可惜呀,他人好,命运不济。

怎么,他媳妇死了?

什么死了,压根他就没娶过媳妇。

是他不想娶,还是……?

还是什么,他做梦都想娶媳妇,可他娶谁去,谁又敢让他娶啊?

怎么了,他身上有病?

有病,是天病!牛小华说,他是资本家出身,他爸爸妈妈早早就死了,剩下他一个人,现在还是革命的对象,多惨哪。

原来是这样啊。对谢宝生的不幸,我很同情。

牛小华叹叹气,摇摇头,说,……有什么法子呢?

我心里很难过,觉着无能力帮助谢宝生改变命运,就把一片可怜与同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牛小华说,我陪你到街上溜达溜达,散散心去吧。

我乐着说,行,我也想出去转转呢。

走出家门,来到裕华大街上,俺俩在人行道上开始往西慢行。牛小华对眼前的人和景色已经司空见惯,不再激动和好奇,只是陪伴着我开心而已。我说,还是城里好啊,她能给你带来无穷的欢乐,也能融化你的忧愁,就像慈母一样伟大,姑娘一样美好!

美好的语言出自我之口,牛小华十分惊诧,嘿,你真行,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像个诗人。

我说,什么湿(诗)人干人的,城市就是好嘛。

那当然了,要不农村人就向往城市啊。牛小华越加自豪地说,你看看这闪闪发光的高楼大厦,各色漂亮的小汽车,还有穿着时尚,白白净净的行人,如果把这些人和物连在一起观看,就如同欣赏天造的仙境一样。

我笑了……

接下来我俩继续往前行走,走了一段路,我忽然发现,前方出现我们大队妇联主任王娟,领着李苗和一位陌生的姑娘正迎面而来,他们三个人左看右瞧,对城里的人、物、景,羡慕到了极点。我快步迎上前去,忙说,王主任,李苗,你们进城来啦?

王娟说,来了,真是巧,怎么碰上你了啊迎霜?你现在变得又白又胖了,真好!

李苗也赞美说,迎霜,你跟城市人一样了。

是嘛?得到好的评介,我很高兴,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庞,就问家乡的情况,李苗,现在队里还忙吗?

忙,正忙着抗旱呢,李苗说,

提起艰难抗旱,王娟就想起了嗷嗷待哺的庄稼,同时也想起了社员们的渴望,看着救星般的我,就说,迎霜,队里托你们给办的事,怎么着呢?社员们都等急了。

面对王娟的问话,我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答,疑惑地瞅向身后跟上来的牛小华。牛小华回答得却很干脆,正办着呢。

快点给办吧!王娟说,不然错过了抗旱季节,就晚了,完了。

我知道,别啰嗦了,牛小华对王娟反感了,转身就朝前走去。

丢下王娟,王娟很尴尬。

我立即亲近她,并转移话题说,王主任,你们进城干什么来了?

王娟说,我给李苗介绍了个对象,就是这个闺女,我娘家侄女,年根儿就结婚,我来参考着帮他们买买衣裳和用品。

好,有王主任当高参,东西就买错不了。我奉承了一句,就看向远去的牛小华。

牛小华没有回头。李苗说,迎霜姐,你男人走了,你快去追他吧!

我站着未动,说,你们打算去哪个商场?

李苗说,听张队长说,红星商场挺好,什么都有。

是,我说,想买什么,都能买上。

那我们就去转转。王娟说了一句,瞅瞅高傲而远去的牛小华,脸上露了出不愉快的神色。

牛小华冷落我家乡人,就等于打了我的脸面,我很生气,喊他回来认错,可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把他拉不回来了,我赶紧亲热家乡人,说,王主任,李苗,要不先到俺家去落落脚吧!

不了,我怕沾上你们泥土,沾上你们穷气。王娟说话声音很大,目的是让远去的牛小华听见,可是牛小华没有反应,她也便告辞了我,领着李苗和姑娘走了。

我心里很难过,大步追上牛小华就说,你这人真是太高傲了,不等人家走,你先离开,这不是成心让我下不了台吗?

牛小华强词夺理,我可没那个意思,我是特别讨厌那个大队干部,不干正事,就知道在社员们头上作威作福,端臭架子。

我说,她对社员们怎样,你管的着吗?现在她进城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应该热情才行,看你那破态度。

牛小华也觉得慢待了农村人不合适,忙歉意地对我说,是我错了,别生气了,下次再遇他们,我热情点还不行吗?

望着家乡人淹没在人流中了,我长嘘一口气,才又开始朝前走,走了几步,看到前边过来了一个身穿黄色工作服的女清洁工,推着一辆三轮车,边走边捡马路上的垃圾,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心想,她不辞辛劳,不怕人耻笑,愿让城市环境干净,她心灵一定很纯洁,很美好。

牛小华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想她一定是这个城市里的好人,我很敬佩她。

牛小华告诉我,她是冯婶的小妹,叫冯佳英。

冯婶的妹妹呀,我就说她是个好人嘛。

牛小华继续说,她人品挺好,心地也很善良,可是她的命运,跟谢宝生一样叫人心酸。

我深感意外,说,怎么,她也是资本家的后代,有历史问题?

资本家的后代倒不是,不过她和丈夫都是大知识分子,都被下放了。以前她丈夫段青春是农业大学里的一流教授,她是一所中学里的模范老师,一并被下放后,段教授下放到了大学实验基地劳动改造去了,现在还在那里改造。这个冯阿姨呢,被下放当了清洁工。听冯婶说,她身体早已有了病,还一直这样坚持着清理大街。

我心里哭起来,喃喃地说,天哪,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怎能长期吃得了这份苦呢?

吃不了也得吃,咬牙坚持呗。

我俩默默近到冯佳英跟前,等她猫腰捡起一个废纸团放入三轮车上,牛小华才说,冯阿姨,忙着呢?

嗯。是小华啊?冯佳英看看牛小华,又把亲切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就是迎霜吧?

是我,阿姨你好!我打量着冯佳英枯黄的面容,心里在拧绳。

冯佳英唉叹一声,说,——好、好!你俩是出来逛逛街啊,行,街上干干净净的,锻炼身体又开心,好,逛逛吧,我就不陪你们说话了,不然让领导知道了,又要批评我偷懒了。前几天我管了一点闲事,耽误了一会儿工作,有人告发了我,就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我问,管了件什么事啊,他们批评你?

冯佳英微颤着说,是件打架的事。说来也巧,是你爹和那个张队长,跟城里的两个小青年干上了,我上前制止了他们,还好,没让你爹他们吃大亏。冯佳英简略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就想转身去劳动。

我对事情感到纳闷,就说,我爹他们进城干什么来了?

不等冯佳英回话,牛小华抢先说,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事情过去了,还提他有什么用。

牛小华又转向冯佳英,唯恐她知道张爱国进城的目的,不慎给抖落出来,于是就赶紧支开冯佳英,说,冯阿姨,你接着忙去吧,我们再往前溜达溜达。

冯佳英离开了我们,我望着她那年轻而蹣跚的背影,以及捡垃圾的情形,心里很难过,并发出了十分同情的长吁短叹。

牛小华说我,你就别多愁善感了,还想不想溜弯开心?想,接着往前走,不想,就回家。

此时我的心思并没在牛小华身上,而是在想,我爹他们进城干什么来了?我猜不透,就问牛小华。

牛小华说,谁知道啊,他们又没进咱们家门,兴许是跟着张队长进城玩儿来了,或是给队里办什么事来了呗。

大忙的季节,他们有闲心来玩儿,我不信。

不信,你就回老家去问问。

问什么啊,我就是随便说说,看你这破态度,不转了,回家!

回到家里,一连好几天,我守在屋里闷闷不乐,牛小华就开导我,迎霜,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会闷出毛病来的。

果然给牛小华说中,我流开了清鼻涕,一连流了两天。牛小华要我带你去医院。我说,不去,得个小感冒,抗抗就好了。

牛小华说,农村人得了病,就知道抗、扛,是不是怕花钱啊?

我没有理睬他,用坚强的意志继续与病魔作斗争。几天后,我终于打败病魔,恢复了健康。身上有了劲,思维也活跃开来,思维一活跃,脑子里又开始惆怅起来。

傍晚,刘琼和吴英军高高兴兴地来看我时,给我们两口子放下了两张电影票,让我俩去看场电影开开心,可是我哪有玩的心情啊,但又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就把电影票接了下来。吃了晚饭,牛小华看看钟表,又看看电影票,说,电影就要开演了,怎么办?

我说,睡觉。

牛小华咂咂舌,不去看,这两张电影票就瞎了。

我说,瞎就瞎呗,看电影能看来什么?

牛小华说,你光发愁,又能愁来什么?我愁过一阵子,结果把身体都愁坏了,我劝你,别走了我的老路,还是乐着过好每一天吧。

我说,你背着一身债,心眼怎就还这么大呢?

牛小华不言语了,过会儿才说,人家好心好意送来电影票,叫你去乐呵乐呵,就去呗,你非发愁折磨自己不可,你精神上是不是有了问题?

我说,你精神才有问题呢。

没问题就好。牛小华说后,不管我愿意不愿,强拉硬扯就把我拉出了门外。

到了电影院跟前,要去检票口检票时,王红仁和李青歌赶到我俩面前说,牛哥、嫂子,你们也看来电影啊?

牛小华说,废话!不看电影,我们来这干吗?

王红仁笑了笑,还想说话亲近,我就不耐烦地说俩人,你俩怎么不进去啊?快进去吧!

李青歌说,我们是想进去,可我们没票嘛。哎,牛哥,嫂子,把票让给兄弟吧。

牛小华问了一句,演什么片子啊?

爱情片,我们非常爱看,还是把票让给我们哥儿俩吧牛哥。没电影票的俩人继续苦苦相求。

看着他们焦渴的样子,我打算做个顺水人情,把电影票高价转让给他们,而牛小华却低声说,电影票是刘琼姐特意给买的,怎么能随便让给别人呢?

我夺过牛小华手里的电影票,问王红仁,出多少钱?

王红仁很大方,说,原价上加倍。交了钱,拿上票,俩人就挤向了检票口。

我攥着轻易得来的收获,心里很高兴,就说,这样挺好,挺划算。

牛小华说,这要是给刘琼姐他们知道了,多不好意思。把送给的电影票转手高价卖了,传扬出去,多丢人。

我说,怕丢人,你别拉饥荒啊。

牛小华说,瞧你又扯到哪儿去了,没劲。

我说,没劲就回家!

到了家里,牛小华还是怏怏不乐,而我的脸上依然流露着意外收获的喜悦。

俺俩各怀异样心情坐了一会儿,我就指使牛小华,你去厨房里把醋瓶子拿来!

拿醋瓶子干什么,要是渴了就喝水。

废话,渴了,谁不知道喝水,蠢猪,快去拿!

嗨,我明白了,你是个孕妇,酸儿辣女。牛小华突然醒悟,说,那什么,把卖电影票的钱给我,我去给你买瓶山楂罐头。

我做梦都想吃罐头,你有那条件吗?快去拿醋!

牛小华把醋瓶子拿来递给我,然后站在一旁看着,等我手攥醋瓶子嘴对嘴喝下两大口,他嘿嘿两声,说,你真行,酸吗?

我说,甜,这是给你养儿育女呢。

那你就天天喝吧,喝完了,我在给你买一瓶。

我哭笑不得,唉,你媳妇就是喝醋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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