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大队要求社员,三夏大忙季节,不允许任何人找理由旷工,这样一来,我爹进城给刘大水盖房子,顺便再给我相看对象,就成了难题。
我娘出主意说,干脆就装病,歇病假偷着去城里。
我爹反对说,装病万一被查出来,咱们还活不?那什么,我去找队长张爱国,看他有没有好办法。
晚上,我爹带着难题来到了张爱国家里。
张爱国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王丽珍忙活着在喂猪,父儿俩坐在院落里纳晾,一边念叨俺家的事情。拥军极为羡慕地说,村寒大大跟市里的大官交上了好朋友,夜老个那个大官开着小卧车看望村寒大大来了。
王丽珍手里的搅食棍磕磕猪槽子,说,城里的朋友开着小卧车来看你村寒大大,你村寒大大的地位,一下子就提高了。
拥军盼望老子也能出人头地,就说,爹,你什么时候也能交上一个大官朋友啊?
张爱国一嘿嘿,别着急,等我当上了红星大队的书记,自然就交上大官朋友了。
而王丽珍就说张爱国,你还想当大队书记,我看小队长不定什么时候给撸了呢。
你尽说泄气话,不盼望你老爷们向上爬呀,嘁!张爱国刚把话抛向妻子时,只见我爹进了他的家门。
我爹说,爱国兄弟,你早就该当红星大队的支书了。
张爱国心里甜滋滋的,热乎乎的,笑着迎接我爹,并说,村寒哥,俺们两口子说着玩儿呢。你快坐下,咱哥俩唠唠。拥军把小凳子给你大大坐!
拥军很懂礼貌,起身把小凳子让给了我爹。我爹心中揣着急事,没心思坐下来闲唠。
张爱国看到我爹心里有蒺藜,就问,村寒哥有事啊?
嗯。我爹就把事情的原委给张爱国说了一遍,然后倾听着他的意见。
张爱国想了想,为难地说,大队、小队刚开过会议,不允许劳动力请假,你现在提出这个来,我真是不敢答复你。
那你说怎么办?我爹说,刘大水不是一般的朋友,轻易又求不到咱们头上,如今求到了,你说能拒绝吗?
拒绝不合适。王丽珍说,依我说你就偷着去,反正又没去搞黑包工,干完活儿回来,大不了作个检讨,完事。
张爱国反对妻子的馊主意,就说她,妇人之见。现在正是风头上,枪打出头鸟你懂不懂?打着了,就得扣上破坏农业生产的大帽子,再顶上这么个大帽子,以后还能抬起头来吗?
可愁死我了,我爹说后,就默不作声了。
王丽珍开导我爹说,愁不顶用,遇到难题了,想法子解决才是。
张爱国深思了片刻,说,城里的朋友,咱们帮定了,如果姓臧的不给假的话,咱就拿市里的大干部刘大水压他,官大一级压死人,小官被大官一压,小官就得冒脓。
嘿,这个法儿不错。王丽珍说,你俩还楞着干什么,快去找臧桩子啊!
想到臧桩子的厉害,我爹心里犯怵,忸忸怩怩不敢去。
张爱国有点迟不住劲了,就说我爹,从前你犯了错误,他整你,你怕他,现在你身后有个刘大水撑腰,也就是说,你朝里有人了,还怕谁?听我的,去找臧桩子,就按咱们刚才说的办。
听了张爱国的建议,我爹就尾随张爱国来到了臧桩子的家里,不巧臧桩子饭后出了家门,听他媳妇说可能去了大队部,于是俩人又朝大部走去。
大队部当院里亮着电灯,灯光四射,如同无数只利剑在闪耀,除了不怕死的飞虫敢靠近灯光外,其他生灵似乎都没有胆量闯入。死一般安静的屋里,臧桩子独自一人坐在桌子前正端着一张报纸学习,其实也不认识几个字,一张报纸端详半天,到头来也不知到报纸上说了些什么。装装样子给人看,证明他爱学习,爱进步,思想觉悟永远站在社员们的前列。虚荣心掩盖不住他文盲嘴脸,可是他造反有功,却成了大队干部中的拔尖“人才”。公社认定他素质高,狠抓阶级斗争成绩突出,红星大队多次被公社评为模范大队,他本人也成为了先进榜样。前程光明,他很自豪,希望自己永远自豪下去,也希望红星大队这把交椅他永远坐着不动摇。然而,今天上午他听臧保江汇报说,俺们家里来了市里的大干部,这对他心里触动很大,感到了屁股下的官椅晃动了几下。他有点害怕我爹了,因为几次整治过我爹,所以我爹在市里大干部面前不会说他的好话。市里的大干部对他印象不好了,那么小小公社书记就会找他的麻烦,严重了,就得把他从交椅上踢下来,重新让他当一名小小的社员,落差太大了,那样有谁还会像现在前簇后拥高看他。由此想来,他的前程岌芨可危了。怎么办?他苦笑了笑,想来了临时抱佛脚的办法,就是必须与我爹改善关系,化敌为友,否则他就得自食其果,自我毁灭。他端着报纸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报纸落到桌子上后,他想打开扩音机,让大喇叭把我爹叫到大队部来,俩人促膝谈谈,让我爹对他抱有好感,以便让我爹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可是我爹却不请自到,这让他感到格外惊喜,并笑逐颜开地说,村寒哥来了,我正要请你呢,快坐下,别客气,咱们没外人。
面对臧桩子的热情接待,我爹却愄愄懦懦不敢落坐。张爱国说,臧书记让座就坐下吧!
我爹依然不敢靠近板凳,姓臧的捧出笑脸拉我爹落座,我爹慌忙又站立起来。
臧桩子嘿嘿两声,村寒哥,我的亲哥,别见外,坐嘛!就和我爹坐在一条板凳上说话,村寒哥,过去那样对待你和孩子们,都是形势所迫,请你海涵。
我爹一边打手势,一边忙说,臧书记,你没错,不用自责什么,是我和孩子犯了事,你就该解恨批斗俺们。
过去的事情不提了,臧桩子说,以后咱们要团结起来,好好搞生产。
行,搞生产。我爹没了顾虑,大胆看向了臧桩子。
臧桩子说,村寒哥,你来大队部,有事尽管说,我保证给你办。
不等我爹张口,张爱国说,臧支书,村寒的好朋友,市里的大干部,开着小卧车看望村寒来了。
我听说了,臧桩子拿出惋惜的样子说,只可惜,我听说得晚了,当时要知道了,我非去村寒家拜望拜望他不可,这样大的革命干部能来到咱们偏僻的大队,是咱们大队全体社员的光荣,爱国小队长,你说是不是?
那当然了。张爱国兴奋起来,咱们大队两千口子人,谁家来过小卧车?唯有村寒家来过,村寒家给全体社员争得了荣耀嘛。
小题大作了,这算不了什么。我爹忙说,接下来想跟臧桩子提请假的事情。
张爱国口快,却替我爹说,臧书记,是这么回事,村寒这个好朋友不光是来看望村寒,还想让村寒去给他帮忙盖房子。村寒向我提出请几天假,我知道大队的政策不允许,可村寒又觉得不去帮忙实在对不起朋友,遇到两难了,没办法才来求你,你看怎么着呢?
村寒是特殊情况,我破例给假,臧桩子毫不犹豫地网开一面。如果人手不够,我再派上两个民兵前去,为革命干部服务,也是咱们大队的光荣任务嘛。
我爹说,不用派民兵了,有我和大壮去就行了。
也好。臧桩子又叮嘱我爹,你们父子俩代表着咱们红星大队,去了一定要好好干,让领导满意。
请臧书记放心,我一定给大队争光。我爹表了决心,就和张爱国一起离开了大队部。
一路上,我爹心里非常轻松愉快,与智谋双全的张爱国分手回到家里,不等家人问话,就把请到假的喜讯说了出来。全家人为之高兴了一阵,而后我娘却气愤起来,说,他姓臧的就知道吓唬整治好老百姓,碰到当官的了,就变成了软绵花、哈吧狗,又巴结又奉称,什么玩艺儿,什么货色!
行了你!我爹制止了我娘,又说,他既然请给咱们假了,还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我娘不服气,说我爹,姓臧的刚刚给了你个枣核甜甜,你就不恨他啦?别望了,他是怎么批斗你的,又怎么叫孩子们游街的?
我爹始终能够衡量是非曲直,就说,那些都是咱们的错,我要是不偷着去高黑包工,不看场偷场,能落到那个地步?
我娘不言语了,我说,往后谁也不能再提那些破事了,谁再提我就跟谁急。
好,不提了,都不提了。我爹最后说,大壮,明儿咱们俩进城。
我哥答应下。我爹又特别嘱咐全家人,现在啊,全大队的社员们都另眼看待咱们了,就连大队的土皇上也有了巴结的意思,其实呢,咱们狗屁不是。以后咱们说话做事千万不能张扬和傲慢,还要和从前一样,夹着尾巴做人,以免自找麻烦。迎霜你更得注意,对象的事在没有把握成功之前,不能外传,要安心劳动,好好劳动。
我知道了爹,你就放心去吧!我觉得我爹的话有点烦人了,就不想再听他唠叨。
我爹又转向迎春,你也不小了,往后多勤快点!
迎春点点头,挨近我娘。
我娘叮嘱我爹,别光说俺们,你进了城,记着相看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