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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娘认为我钻出草窝，飞到梧桐树上，就忘了穷家，忘了爹娘。
我爹说，迎霜是个好闺女，不会忘本的。
我娘不同意我爹的观点，就说，不忘本，那她“回门”、“住九”，为什么都没回来？
我爹无法解释了，吭哧一下，咽口唾沫，闭了嘴。
我娘气呼呼的想要进城找我一探究竟，可她没有文化，像瞎子一样进城，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跑迷糊了再走不回来，那样不但看望女儿不成，反被家人还得到处寻母。想想单独进城有危险，我娘就要求我哥带她进城去找我，可我哥这两天喝的凉水多了，正在跑肚拉稀，拉稀频繁离不开厕所，城里的厕所难找，把持不住，稀屎拉进裤兜里，就难堪死了，所以他无法进城，也无法满足我娘的心愿。我娘说他，你早不拉稀晚不拉稀，偏偏这两天你拉稀，没出息的货！指望不成我哥，我娘就发动迎春领她跑一趟城里，迎春高高兴兴答应了，而我爹却说，先别去呢，说不定她今儿个就回来了，再等等！
我娘说，她要是不回来呢？这么长时间了没动静，我琢磨着她不是变了心，就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这程儿我右眼皮光跳，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祸，我担心，我怕呀。
我爹说，那什么，再等两天，她还不回来的话，我和你一起进城看她。
迎春说，先打个电话问问吧。
我爹立即指责她 ，你小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哪儿有电话？
迎春说，公社里有。
我娘有了指望，春儿你去公社里打电话！
我爹冷哼一下，说我娘，看你能的，公社是你家，你是公社书记啊？进一万步说，你就算是公社书记，迎霜家里有电话吗？
给我姐夫厂里打，厂里肯定有电话。迎春张口就说出另一条可行的通路，问问我姐夫，什么情况不就全知道了。
你姐夫厂里的电话号码呢？拿来！我爹知道迎春没有，还向她要长短，意思是打电话这条道根本行不通。
迎春两手一摊，惭愧一笑，没了辙。
我爹说，别扯没用的了，跟我下地去吧！
挣工分的人们走了，心急如焚的我娘在家里坐不住，就来到在大街上眺望我的影子，眺望了半天连个人毛也没望见，一气之下转移视线，来到了张爱国家找王丽珍唠唠颏，
王丽珍正在当院树荫下骑着大盆洗衣服，儿子拥军蹲在一旁，兴趣浓厚地玩耍着一只刚摘奶不久的小花狗。我娘不看狗，冲王丽珍说，忙着呢，他婶子？
听到有人来，王丽珍猛然抬头，发现来人是我娘，急忙笑着站起来，甩甩手上的脏水，湿手又往身上蹭蹭，接着便热情地说，嫂子来了，咱们屋里歇着去！
我娘说，就在外头吧，外头豁亮。
也行。王丽珍说，军，别摆弄小狗了，快去屋里给你大娘拿凳子！
拥军快乐地进了屋，我娘瞅看着他的背影，想想今天不是星期日，就问王丽珍，拥军怎么没去上学啊？
王丽珍唉一声，说，他不愿上了。
我娘说，为什么，你们不是坏分子，学校里又没人敢欺负他？
王丽珍说，是没人敢欺负他，可他嫌学校里乱糟糟的，学生们天天给老师贴大字报，革老师的命，吓得老师们躲藏着不敢出来上课，校长也不敢管，他觉得学不了东西，在学校里胡混没意思，就不去了。
我娘说，那他不上学干什么去，到队里劳动？
拥军说，先劳动着，在队里摔打摔打，够条件了，我就去当兵。
当兵好，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我娘接过拥军拿来小凳子坐下，又鼓励拥军说，到了部队里好好进步，干出成绩就能提干，到那时候不挣工分改挣工资了。
对这遥远的希望拥军笑了笑，而后又玩耍起了他的小狗狗。
看着他这样爱贪玩，王丽珍就想数落他几句，但当着外人面又觉得不好意思扯难听的，于是放弃儿子不管，转念问我娘，迎霜和小华他们回来过没有？
我娘心中有气，说话也不顺，没有，这俩孩子！
王丽珍说，也该回来看看了。爱国经常打听他们，还说队里有事想求小华给办办呢。
求小华办什么事啊？
你也看着呢，今年是旱年，庄稼都急着要浇水。爱国说，咱们队里只有一台电动机不够使，想托迎霜她女婿找找关系，帮助队里买上一台电动机和一台水泵，另外再买些化肥。爱国还说，如果小华给办成这两件大事，队里的生产就上去了，秋季定能夺取大丰收。
丰收敢情好，有了粮食，就不饿肚子了。我娘又说，不过电动机、化肥都是难买到的东西，谁知道迎霜她女婿有那么大能耐搞到吗，要能搞到敢情好了。
爱国说，迎霜她女婿是厂里的大业务员，熟人多门路广，办这点事情是手拿把攥。
行，赶他来了，叫他给咱队里办点好事。
就是嘛，迎霜嫁到城里找了个本事人，社员们也跟着沾沾光呗，让社员们沾了你们的光，都得崇拜你们，你们的地位，一下子就高过人们一头了。
我娘一想也是，家庭地位该升就得升，不升还等待何时？我娘乐了，乐到高潮时，一想我不回家，兴致急转直下，说，这俩没招儿鹰，谁知道哪天回来？
迎霜是个好闺女，说不定今儿个就回来了。
唉，我是今儿个盼明儿，明儿盼后儿，心都盼凉了。
不行的话，你们就进城去看看她，老不回来，是怎么回事？
王八羔子们，真叫人心急上火。我娘坐不住了，起身告辞了王丽珍。
在家里也坐不住，里走外转了一阵，出门又眺望我的影子，此时望到了，却骂起街来，你个小王八闺女子，我以为你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呢。然后细细瞅着我由远而近，等我到了跟前，我娘心中的怨气一下子又全消了，还乐着说道，迎霜你真好，脑袋上戴着布草帽，身上穿着粉红色洋布短袖褂，浅蓝色长裤子，外加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城里人了嘛，多么美丽和高贵啊，娘就愿看到你这个样子，快进家门！
进了家门，想想牛小华，我摘下遮阳帽，就想嚎啕大哭，可发现我娘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发笑，那么我的哭声一到嘴边上，却换成了苦中有乐，乐中有苦的笑声。
我娘说，就你一个人来了，小华呢？
上班呢，没工夫来。
我娘说，他要是跟你一块来就好了，你爱国叔想求他给队里办件大事呢。
求他办什么事啊？我警戒的双眼突然瞪大了。
我娘继续说，买电动机、水泵和化肥。
闻听此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说，牛小华没那么大本事，什么电动机水泵化肥啊，爱国叔叔在跟你开玩笑呢。
我娘说，不是你爱国叔给我说的，是你丽珍婶子亲口告诉我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说，没开玩笑，那就是他们看人看走了眼，牛小华没那么大本事。
你这样说话，不等于回绝人家嘛？我娘不愿让我在好事上泼冷水，又说，你这样的态度，会得罪你爱国叔叔和社员们的，你爱国叔不说什么，社员们有的可能会说，嫁到城里去了，瞧不起农村人了，农村人求她办点事，都不肯帮忙了，不好巴结啊。
娘，请你别啰嗦的行不行？我心里本就有烦恼之事，再加上我娘的纠缠，我就想大哭一场。
我娘不理解我的心情，非让我答应给队里办成事情不解，我生了气，就说，牛小华纯属窝囊废，什么事也办不成。
得不到满足，我娘脸色沉了下来，说，你进城没几天，就大气得吓人了，以后还怎么面对社员们？你真的变心了。
娘，我没变。实话跟你说，我叫小华给我找个工作，他都说找不到，还谈买什么紧缺物资，别指望他这片云彩下雨了，他根本就下不出来。
看着我严肃的面孔，又听了我对牛小华的一番否认，我娘的一片热心渐渐就变凉了，还说，原来牛小华是个吃菜货呀。
我说，娘，你经常教导俺们，没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你也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好吧，我不管生产队里的闲事了。我娘虽是这样说，可心里还是希望让牛小华给队里办成好事，用来提高全家人的社会地位。
可我不再扯这方面的话题了，默不作声地来到了屋里。摘掉帽子，坐在炕沿上，然后拿起扇子，给自己扇风纳凉，凉风吹着，也把我心中的委屈吹了出来，不由得我就长吁短叹起来。
我娘见我情绪反常，又开了口，你怎么了，是不是跟牛小华打架了？
没、没有。我说了谎话，目的是不想让我娘为我忧虑，也不想让我娘为我去教训牛小华，我要忍气吞声，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可是我娘见我脸色难看，就说，你不得劲儿啊闺女？
得劲儿。我心里有苦不能讲，讲出来，再传到社员们耳朵里去，社员们就会笑话我。于是我转变话题，说，娘，我爹我哥都到地里劳动去了？
都劳动去了，心里光想着工分，一天也不肯耽误。
迎春呢，又拾柴禾去了？
没有，她改挣工分了。自从你结了婚以后，她说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坚持要补上，就参加了队里的劳动，还算不赖，有你爱国叔叔队长照顾着，让她一天挣六个半工分，她挣得正上瘾呢。
对于妹妹如此热爱劳动，我打心眼里敬佩和高兴，但一想到我哥，我心里又难过起来。娘，这程儿有人给我哥说媳妇吗？
哪儿有啊？我娘说，你哥年龄说话就过站了，我和你爹急得都想去挠南墙，有什么法子，老天爷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你哥呢，莫非老天爷不看谁，谁就得黑上一辈子？
也别发愁上火，我觉得我哥命中有媳妇，等时来运转，那小媳妇自然就到炕头上了。
盼着呢。谁知道他啥年月才能时来运转？眼睛已潮湿的我娘觉得今天我来了，是全家人高兴的时刻，就不想再多提那些令人伤心的事情。霜儿，你待着吧，娘去做饭。
我娘围绕锅台忙活起来，我不习惯吃现成饭，赶紧起身与我娘打帮手择菜烧火，当劳动的人们揽着饿瘪的肚子迈进家门的时候，俺母女俩已把香朴朴的饭菜做好，并端上了饭桌。
我爹与我哥在门外闻到了饭香，也望见了我的影子，他们对美食不惊讶，却惊喜地冲我喊，迎霜回来啦？
迎春也跑上来，忙拉住我的手说，姐，我想死你了。
我说，春儿，你跟大人们一起下地劳动，使得慌吗？
不使得慌姐。坚强的迎春抹去额头上的热汗，喜出望外地说，姐，你结婚后是第一次回家，可得多住些日子，陪娘说说话，娘最想你。
我说，行，听你的，多住。
要是能多住，就再给哥做双鞋吧，我哥说，要不以后你有了孩子累住了，哥就再也穿不上你做的鞋了。我哥似乎是向我提出的最后一点要求，希望我能够满足他。
我答应，行，每人做一双。
我爹说，也捎带着给你老里大大做一双，他没个人手，也没人给他做针线，怪可怜的。
我爹给我加了任务，我一样很愉快地接受了。
我娘说，都别说鞋了，快洗洗手脸，吃饭吧。
迎春表现得最积极，给大家盛上碗，又递上筷，然后说，我姐夫要是来了我非逗逗他不可。
我哥说迎春，你呀，屎壳郎拱地球，自不量力；你能斗过城里人？
迎春不高兴了，说，你偏向城里人，不跟你说话了。
我娘说，行了行了，吃饭也堵不住你们的破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