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爹瞒着大多数人的耳目,悄悄奔向了挖河工地,去吃国库粮了。
得到消息后,社员们在麦田里除草间歇时,就泛泛议论起来,有人说,张队长,你让村寒去挖河,是照顾走资派,犯了路线错误。队长张爱国不言语,李年替他说话,别上纲上线,乱扣帽子。村寒曾经是外出搞过黑包工,不是没搞成就回来了嘛,回来改邪归正了,就不能再说人家是走资派了。队长开了口,别忘了,人家村寒也是贫农。照顾他一下,派他出去挖河,给家里省点粮食也是应该的嘛。我哥冲着大伙说话了,全生产队能挖河的人,都去挖过一回了,甚至有人挖过两回了,唯独没照顾过俺们。这次派我爹上海河,你们这个那个的,莫非叫俺们饿死在家里,你们才高兴呢是吧?人们眨眨眼,想到俺们家的粮食短缺比别人家严重些,才不再胡言乱语了。而曾经挖过河的王白活却又发起了新的攻击目标,瞪着眼说,大壮,你爹都五十几的人了,还去逞能,到了工地上,不把他累得吐了血,也得把他累趴在那里。我不信,挖河真有那么邪乎,就顶撞王白活,我爹身体硬朗着呢,你王白活是嫉妒。王白活说,迎霜,你知道挖河是什么滋味儿吗?我告诉你,推着冒尖一车泥土上陡坡,肚子鼓的就跟气蛤蟆顶桌子腿一样,天天这样鼓着肚子出绝力,你爹能行吗?我没话说了,我哥就走到王白活跟前说,王白活,你不服,咱俩摔一跤?你小样,我摔死你!王白活后退几步,说,大壮,你别跟我较劲,我说的是事情,不信你问问六宝。六宝挖过河,嘿嘿一乐,说,挖河苦是苦,不过也有快活的时候,比如刮大风,下大雨,小车放炮,过妇女。这顺口溜好听又开心,光棍老皮就偷着嘿嘿笑起来,笑后还想说点什么,他哥老梆让他闭了嘴。六宝接着说,生活上呢,棒子面饼子随便吃,我那会儿,一顿能擒十个,十个是多少你知道吗,从手心往上摞能摞到肩膀头。王白活笑笑,说,大壮,你爹吃不过六宝,你爹老了嘛,对吧。六宝嘿嘿两声,说,挖河这勾当,是好汉子不吃,赖汉子吃不上。大壮,你年轻,又有力气,你不上架,却赶着鸭子上架,不知你怎么想的?我哥不言语了,垂下头去为我爹忧虑起来,我也觉得我爹真是厄运难逃了。张爱国见俺们兄妹情绪进入低谷,皱上眉头,怒视着多嘴人说,你们都别胡咧咧了,村寒上海河,是我派去的。又转向大家,大家都干活儿吧,前吧晌,必须把这块麦地里的草除完。这样要求大家,大家又坚持干了一阵,一阵过后,都松了腰,塌了背,软了手脚。我和我哥也跟不上队长的脚步了。队长发脾气说,看看你们这幅熊样,咹,下地前,没吃饱喝好啊!老社员李年回答,队长啊,大伙儿吃的是什么,吃饱了没有,你心里不清楚吗?队长清楚,社员们家家户户吃的都是山药面、菜团子,但他不能因此就助长社员的懒惰情绪。他是生产队长,必须带领大家客服困难,把粮食生产搞上去,让人们生活得好些才行。心里这样想着美好的前景,就要鼓励大家,可是王白活又说,队长啊,都没劲了,还是让大火儿再歇会儿吧!队长皱皱眉头,说,刚刚干了个把钟头,就想再歇会儿,这草还除不除?李年之子李苗说,歇足了再除嘛。我赞同李年父子的观点,也想歇会儿,见旁边的我哥瞪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去继续干活儿。光棍儿王白活觉得指望队长休息不成,灵机一动,一手捂上屁股,一边有气无力地呐喊道,队长,我憋不住了,要拉,随后就去了远处的地界沟里,当他磨磨蹭蹭再返回来时,个巴钟头就过去了。人们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心中夸奖了王白活的妙计之后,就都效仿了起来,以拉屎撒尿为幌子到地界沟里去偷懒。男人们刚刚返回来,女人们又赶紧溜去,男女劳力走马灯似的去地界沟里换防,留守在地里干活儿的人就显得格外稀薄了。张爱国很生气,抓住几个阴谋得逞的男人吼道,你们就吃了喝了多少啊,这样拉不完尿不净的,咹!小青年李苗说,张队长,你也知道,社员们吃的东西不挂肠子,一会儿就下来了,不拉出去尿出去行吗?队长张爱国吭哧一声,不言语了。他深知管天管地,管不着老爷拉屎放屁的道理,于是只有带领着我和我哥还有老梆老皮等部分人艰难前行。不一会儿,队长媳妇王丽珍和我落在了队伍后头,王丽珍对身边的我说,就是嘛,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咱们也去尿一回。有队长媳妇出面领头,我打消顾虑,放下工具,放开手脚,跟着王丽珍就大胆来到了地界沟里。俩人先是对目一笑,而后体内真的来了尿,脱裤子蹲下,哗哗地就放了,放完,我提出要回去,免得队长责怪。王丽珍却说,怕什么,多歇会儿!大家伙儿差不多都歇过了,咱们为什么当傻子。尝到不当傻子甜头,我心里乐了一阵,没过多久,馋瘾上来,我又去了可以休息的地方贪图享受,这一回,该我倒霉,大队妇联主任王娟和大队公安员臧保江带领纠察队员,恰巧巡查到了这里,见我有意偷懒,立马按窝儿将我抓获,并把我带出地界沟,推到了社员们面前。
王娟当众宣布,迎霜做为走资派坏分子子女,在春耕生产大忙季节不好好劳动改造,却躲进阴沟暗处坐着偷懒,这分明是对社会主义不满,今天把她揪出来了,你们说怎么办?
臧保江厉声道,当做反面典型,严厉处分,狠狠批斗!
我哥慌了手脚,急忙来到张爱国跟前私下说,爱国叔,千万别让他们把迎霜带走啊,求你出面讲个请吧。
张爱国皱皱眉头,说,讲情当然是要讲的,不过眼下不行。你也看到了,社员们都懒散到了什么程度,照这样下去,社员们都变成了一片散沙,生产队这个大家庭也难以维持下去了,没人管管这还了得。
我哥说,社员们变成了这样,也不是我妹子一个人造成的,你不能让臧公安把我妹子带走。
张爱国抓开了脑瓜皮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哥。
王白活看看张爱国为难的样子,又瞥瞥我的大红脸,呲呲笑起来。
李年说,王白活,你个坏东西,挑起事来,就知道看笑话。
王白活不承认自己有错,说,这事可不能怪我,是迎霜不长眼睛,撞在了枪口上。
我落了难,社员们开始替我说话,有人说,迎霜又饥又累,实在拉不动锄杆了,想歇会儿,又怕影响大家伙,才躲到地界沟里去的。也有人说,迎霜有了病,不能劳动了。王丽珍见人们这些话还打动不了王娟和臧保江的同情心,就为我拿出了一个有力的借口,大声说,迎霜是个女孩子,身下来了那个,必须歇会儿才行。
王丽珍这样说情,无意中让我及我哥蒙了羞,我满脸羞红,我哥低了头,大家伙吃吃取乐,就连最严肃的民兵臧朝和李铁棒也露出了嘻嘻的笑牙。而臧保江始终板着面孔,冷视着撒谎话和有意取乐的社员们。
张爱国近到臧保江跟前说,臧公安,听我说两句,迎霜的行为是可气可恨,不过她是初犯,还是把她留在小队里批评教育为好,我让社员们引以为戒,今后好好劳动,你看怎样?
臧保江说,张队长,你很关心爱护你的社员,这种好心情我理解,不过我还是不能给你面子,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你也知道,现在劳动风气越来越不正常了,大队里接到反映后,非常重视和气愤,尤其是咱们臧书记都拍起了桌子,非要整饬劳动纪律不可。我遵照臧书记的指示,带领纠察队暗地来抓反面典型,既然抓到了,就得带回大队部等候处理。把坏分子带走!
张爱国吱吱唔唔没了话说,最后一咧嘴,表现出了弱者的无能为力。
我哥理解他的难处,没有怪罪他什么,而是争得他的同意,提前收了工。他没直接回家,心里惦记这我,却来到了大队部。
大队部门口有民兵把守,他要强行进去陪伴着妹妹,却给民兵一拳打了个趔趄,我哥眼里冒着火,上前要奋力还击民兵,又被三个民兵暴打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