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客车到许家寨站停下来,我抱着孩子拉着妹妹下了车,左右望望,不见家人来接,就原地徘徊起来。
露天车站很冷,小转运脸蛋冻得发紫,开始哭闹起来。我心里着急,就问迎春,你进城的时候,没约定好回来的日子,叫爹他们来接呀?
迎春说,约定好了,我给娘说,姐夫要是高兴,就在城里多待几天,不高兴呢,当天就返回来。
这叫什么约定,纯属糊涂话,这让家里怎么来接?对妹妹做事不周,我很生气。
迎春说,哎,有了,爹给我说过,如果看不到家里人接,就叫我到许家寨找许开厚叔叔借辆车子。
我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去麻烦许叔叔了。
我和迎春刚要去找许开厚叔叔借自行车,一辆马车正向俺们走来,很快就到了俺们跟前。迎春眼尖,一眼便认出了车把使正是要找的许开厚,忙喊,许叔叔!
许开厚也认出了俺们姐妹,忙把马车停下,说,你们这是进城还是回家?
回家,我们没法回。我说,许叔叔,俺们正要去向你借辆车子呢,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巧了,我正要去看望你爹,你们快上车吧!许开厚等大人和孩子都上了马车坐好后,朝马背上抽了一鞭子,喊了一声,驾!枣红马就得得地小跑起来。
马车在土路上有节奏地颠簸,大人和孩子坐在上面十分快乐。许开厚回头看看我,说,迎霜大侄女,在城里日子过得不错吧?
我迟疑片刻才说,还行,凑和着过呗。
这年月,能凑和着过下去,也算不错了;城里到底还是比农村好啊。这个孩子是前头的吧?
我回答了是,接下来就教孩子学礼貌,向许开厚叫姥爷,小转运听话,就用力叫了一声。
许开厚心里高兴,清脆地答应下,就朝地上甩了一个响鞭,枣红马心领神会,又加快了脚步。
这时,迎面开过来一辆破拖拉机,浑身冒着狼烟,声响还特别大,非常吓人。许开厚忙将马车慢下来,靠右边行走,以确保人马平安。可是破拖拉机到了马车跟前,不但没有减速,反而却加大油门,鸣开了尖叫的喇叭。喇叭声惊心动魄,马突然受到致命的惊吓,在车辕里连叫带蹿了几下,而后便拉着车飞奔起来。许开厚大声冲它吁吁,马已不听人话,许开厚拉缰绳勒嚼环,也无济于事了,马车一时变成了飞机。许开厚惊慌失措了,急忙冲车上的人喊话,马、马惊了,马车驾驭不住了,迎霜,你们快跳车!
迎春第一个闭眼跳了下去,栽在了地上,她不顾身体受伤与否,爬起来就跟着马车往前奔跑,一边冲马车上的我高喊,姐,快、快跳,车翻了就没命了!
我怀抱着孩子,不敢贸然行动,许开厚急了眼,一把就将俺母子俩从车推了下来。
我屁股和后脑勺先后落地,屁股肉厚没摔坏,我怀里的孩子也安然无恙,我这才放了心。当迎春一拐一瘸赶上来时,我已经端坐在了地上。
马车还在路上狂跑,车后激起了翻滚的腾土,腾土遮蔽了视线,马车和许开厚瞬间就不见了。
我说,天哪,咱们摸了摸阎王爷的鼻子,好险呀。
迎春把孩子接过来,又搀起我,并关心地说,姐,摔坏了没有?
我说,只是后脑勺磕了一下,没大事。我摸向了脑后,却摸到了一个肿起来的大包。
迎春转到我身后,查看了一下伤情不严重,就向已去的拖拉机司机发怒,这个王八操的司机,开那么快,准是他娘死了,去给谁报丧。
别骂了,骂得再狠,他也听不见了。我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说,不知道许叔叔到哪儿了,他怎样啊?
我们姐妹俩忧心忡忡地遥望前方,却望不见许开厚和马车的踪影。迎春凭着自己的感觉说,许叔叔是个好人,老天爷保佑他,不会有事。
但愿他降服惊马,车马平安。
姐,咱怎么办?
下步走吧,你还能走吗?
能,这会儿腿不疼了。
姐妹俩轮换抱着孩子开始步行,行了一程,有些劳累了,刚要停下来喘息,发现我爹和我哥骑车子迎面而来。等他们到了跟前,我首先问道,爹,你们看到许叔叔的马车了吗?
别担心了,你许叔叔已经到咱们家里了。我爹看看大人孩子没有受伤,有惊无险,才舒了一口长气。
我哥嘿嘿地乐了。
迎春说他,你还乐,俺们差点就没命了。
我哥说,你福大命大,造化大,没事。
我说,许叔叔怎样?
我爹说,他没事。那马车跑到咱们村边上就停住了。到咱家后,你许叔叔把情况给你娘一说,你娘赶紧跑向队里的牲口棚去找我,我和你哥就急着来接你们。
我一边准备上车子,一边说,爹,你们在牲口棚里干什么呢?
我爹说,开会,准备选举,选新队长。
我愿意让我哥当队长,就说,哥,回去我选你。
我哥嘿嘿两声,说,没瘾了,不想再当那破队长了。
你不当,我当,迎春把嘴一怒,开了句玩笑。
我爹没有心思听迎春说话,只顾用力等车子赶路,很快俺们就到了家门口。
家里来了客人,要改善生活,我忙掏出钱交给我哥,让我哥去买酒菜。
在我娘和迎春忙于锅台的时候,我爹就把好朋友许开厚请到里屋亲切地交谈起来。我爹说,许老弟,日子过得怎样?
许开厚说,你我大家都一样,天下老鸹一般黑呗。
我爹说,是是,日子都一样。家里人都好吧?
许开厚说,都好,别的方面,咱不欺负人,人也不敢欺负咱们,一个好社员呗。
我爹又提起当年,就说,许老弟,外出当黑包工回来,挨批斗了没有?
许开厚说,他们是想批斗我,不过我堂兄是大队副书记,暗中保护了我,只是审讯了几回,就没事了。怎么,你被批斗了?
可不是嘛,批得厉害。回顾不愉快的往事,我爹又提起了另一个人,当时还有一个挨批斗的,他是地主的儿子老光棍儿,他偷了队里的一捆谷桔烧炕,批斗后,觉得没法见人了,就喝了“一六零五”;多亏我还能想得开,挺过了那一关。
许开厚说,好,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爹说,我就是这样想的,不能学了李光棍儿。
就是嘛,好死不如赖活着。许开厚又说,大壮算是娶上了媳妇,迎霜改了嫁也安稳下来了,就剩下最后一个老闺女了,哎,老闺女有给说婆婆的吗?
我爹说,她还小,没呢,不过也快了。
等把小的最后一桩事办完,你老兄就算熬出来了。说到这,许开厚忽然想起一个人,问,我怎么没看见大壮媳妇啊?
唉,别提了,早跑了。我爹说到不愉快的事情,老脸刷地就羞红了。
许开厚感到惊讶,怎么会这样?那你们给骗得可不轻啊。
我爹说,谁说不是呢,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方方面面还没缓不过劲来呢。
这外地媳妇真是要不得。
我爹说,打死我也不让孩子再娶不外地媳妇了。
对对,许开厚应承了一句,忽然想起了大门外面栓着的马车,马刚刚惊了一次,担心再有什么怪声扰惊,发生意外,就出去查看,我爹从院里抱些干草也跟了出去。马车安然无恙,把马喂上回来,午饭正好做熟。
在一家人共同吃饭之前,饭桌上只上了酒菜,由我爹和我哥陪着许开厚先喝酒。酒是山药干酒,几毛钱一斤。
我爹说,今儿个有惊无险,都高兴,头一杯,来,干了!我爹举杯,三个男人共同一碰,杯底就朝了天。一瓶酒喝完了,我爹又要启开第二瓶,已喝到好处的许开厚没让动,并说,酒喝香甜饭吃饱,酒不喝了,吃饭,迎霜,快叫你娘和迎春都来吃吧!
吃完饭,许开厚急着要走,说下午队里还要用马车,他这个当车把使的得听队长的安排。
我爹说,那你就走吧,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