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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谢宝生吃下止痛药就去上班，刚到单位，发现王主任从办公室里出来，情绪低落，表情沮丧，低着头，谁也不看，灰溜溜地走了。他为什么如此狼狈溜走，宝生不知道，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瞅着他远去的背影。
王主任走后，上级公司的郑主任和两个领导来了。断定他们又来例行检查工作，宝生赶紧绷起心弦，毕恭毕敬地站在工作岗位上，准备接受严格检查和批评教育，当听到郑主任说不检查工作，要任命新的领导时，他缓下一口气，身心才渐渐放松下来。
郑主任让谢宝生把理发大厅的门暂且关闭，让大家坐下来开会。等大家坐好了，他说，同志们，“四人邦”被打倒了，一切都在拨乱反正向前看，按照中央指示精神，今后要把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我们服务行业也一样，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基础上，要发展经济搞活经济。我们公司紧跟改革步伐，主任改为经理，全面实行经理负责制。下面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个人。把要介绍的人叫到大家面前。他叫张祥，原来是咱们公司办公室副主任，今后他要和大家一起工作。现在我宣布干部任命决定，免去理发馆王主任的职务，任命张祥同志为理发馆经理，大家欢迎！
大家热烈鼓掌，谢宝生的巴掌拍得最响。
掌声过后，郑主任说，下面请张经理讲话。
张祥看看郑主任，而后向在座的全体员工说，同志们，上级派我来和大家一起工作，我很高兴，愿意和大家一道，努力工作，搞好改革。希望大家团结一致，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今后我们理发馆不再搞阶级斗争，把主要精力都要投入到做好服务、抓好经济上来。
张祥简短地表态，也算是就职演说，大家听着入耳，听着实在。尤其是他讲到的不再搞阶级斗争时，谢宝生眼前突然一亮，立刻看到了盼望已久曙光。此时此刻，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喊一声改革万岁！
几天过后，张祥把谢宝生叫到办公室谈话。起初谢宝生条件反射似的非常紧张和害怕，以为新上任的张祥是换汤不换药，明一套暗一套，还要整治他，依然把他当成革命和批判的对象，结果不是他猜想的那样，张祥却对他很热情，并和蔼地说，宝生啊，你的身世和处境，及工作情况，我都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现在不必害怕了，运动已宣告结束，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不会重来，你就彻底打消顾虑，放开手脚大胆工作吧。大家一致评价你技术最高，工作态度非常积极热情，希望你再接再厉，继续发扬优点，为咱们理发馆争光。今天我特意把你叫来，就是让你放下思想包袱，振作起来往前看。
这番话让谢宝生心里暖洋洋的，他不再怀疑，不再害怕，说，张经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为经济发展做贡献。
好，你去工作吧！
从张经理办公室出来，谢宝生犹如搬掉了心头上的巨石，身心感到了格外轻松，不由自主地大声呐喊，我自由了，真的自由了，自由万岁！
回到家里，他仍然激动不已，像玩童一样欢蹦乱跳，狂欢不已。
看着男人突变，我心里有些惊慌失措了，我的天哪，你这是着什么邪啦？
谢宝生说，我没着邪，好着呢。
好什么，你精神反常了，太吓人了，我非常担心你成了精神病啊。
他说，我精神没反常，是世道反常了。迎霜，我告诉你吧，我们理发馆换新经理了，新经理对我特别好，专门找我谈了话，说运动结束了，不再整人，还表扬了我，让我今后放下思想包袱大胆工作，为单位争光，你说，我能不发疯地高兴吗？
原来是这样啊。我茅塞顿开，忽然从深渊中望到了日出，万般庆幸地说，好啊，那你就继续跳，放声唱，大声庆贺吧，今天就是你的生日。
对，庆贺！谢宝生从地上抱起了他的兰兰，一边欢跳一边说，兰兰，我的小宝贝，爸爸不再是坏人了，你快快长大吧，长大了，接爸爸的班，做一个人民的理发员。
女儿欢笑着只答应了一个好，别的她不会说，也不懂。宝生刚要教育她长大后怎样做人，肝脏开始剧痛起来，如今他再也忍不住了，放下兰兰哎哟一声，一头便扎到了床上。
我急忙冲上前去关心地问，宝生，宝生，你怎么了？
谢宝生说，快，快拿止痛药来！他接过药一口先吞下三片，过了一会儿，不顶事，又服下两片，还是不起作用，撕肝裂肺的剧烈疼痛，很快就让坚强的谢宝生额头上冒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子。
我发现他的病情不同一般，急忙把他送进医院，拍片，化验，检查，结果是，他得了肝癌，到了晚期，没了生的希望。医生不能把打击性的结果直接告诉病人，而悄悄告知了我。
我的泪水刷地就下来了，紧接着是头晕目旋，而后就休克在了医生面前。医生护士把我弄到急诊室，对我实施紧急抢救。我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问医生，我丈夫呢？医生告诉我，给他用上了止痛药，在治疗。
我恳求医生，行行好，救救我丈夫吧，没有他俺娘儿俩就无法活了。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按世界上目前的医疗水平，对癌症还是望而生叹，束手无策呀。医生还说，根据检查结果，病人最多还能维持一两个月，劝你还是别遭钱了，回家为他准备后事吧！
回到家里，谢宝生落在床上就再也没有起来。一个月后，他就成了皮包骨头，舌根萎缩不能说话了。单位领导、亲朋好友和我们一家人来看他，他心里想说感激的话语，而已力不从心了，只是用淡淡的泪花来表情达意。
在他临终前，他单位的张经理和职工们再次来到他面前时，他挣扎着动了动手，意思是要与他们紧握，希望领导和同志们不要丢下他。张祥经理深知其意，忙将手伸过去给他握上，并鼓励说，宝生同志，你很坚强，你是一名非常好的职工，希望你战胜病魔，早日回到工作岗位。
听到领导的鼓励和表扬，谢宝生想笑，却笑不出来，微微动一下嘴唇，以示心中对领导、对同事们的深深谢意。
张祥又拉起他另一只手，说，宝生同志，今天我来看你，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就是你爸爸妈妈平反昭雪了，同时也给你摘掉了坏分子帽子，以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社会公民了，也拥有了一切权利。
这是谢宝生做梦都盼望的天大喜讯，今天终于盼来了。假如老天爷让他重新站立起来的话，他会一跃千丈，热烈庆贺他和爸爸妈妈的新生，然而苍天无情，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到了半夜时分，他怀着悲喜交加的心情，闭上了眼睛，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看到了扬眉吐气的父母。父母在灯火辉煌的殿堂里，给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正欣喜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一起共渡美好如春的良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