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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吃罢晚饭，我爹把碗一推，就去了村部，我哥回仓房屋去休息，迎春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到下屋里玩耍，我和我娘喂好家禽，给毛驴加了足草料，也来到上屋说话。我娘说，今年田里的小麦长势好，水肥再跟上，就等着大丰收了。我说，如果今年打下的粮食有余的话，明年就腾出部分地来种一些棉花、辣椒一类的经济作物吧，搞多种经营，这样才能快步走向富裕。我娘乐了，夸奖我，你没白在城里做半年买卖，有了经济脑瓜儿，主意挺好，听你的，往后咱就搞多种经营。我又说，富裕起来，才有能力盖新房，有了新房子，我哥的媳妇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是啊是啊。我娘心里亮堂起来，但一想到我哥的年龄，已过了谈婚论嫁的黄金季节，情绪不由得下沉一截，说，你哥都小四十的人了，谁家还给他留着大闺女呢？盖起新房子以后，他也只有打着灯笼寻寡妇了。我说，寡妇就寡妇呗，怎么也比打光棍强啊。也是。不说你哥了，说说你吧，你也是道难题，走过两处，成了俩孩子的母亲，再寻个什么样的呢？我说，娘，我已经想好了，决定不再嫁人了。我娘脸上严肃了，你胡说什么，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不嫁人，还要守一辈子寡呀。我说，我这样了，不好再嫁了，好的男人会嫌我结过婚，还有累赘，赖巴男人，我又看不上，两难啊。我娘鼓励我说，别着急，命中该有的，迟早都会来，你哥也是一样，慢慢等吧。
此时下屋里的迎春和两个孩子好像全都睡着了，扎进仓房屋子里的我哥也不再发出响动，我娘见我爹还没回来，怨了一声，这老东西，跟张爱国咧咧什么呢？然后，闭上了困倦的眼睛不做声了。我给我娘身上盖好被子，就来到下屋看妹妹和孩子，看他们睡得很香，转身又回到我娘身边等待着我爹。等了一阵，院里的毛驴突然踢地，家禽发出了异常的声响，我娘睁开眼睛，说，迎霜，是你爹回来了。我娘的感应真是灵敏，通过家禽的声音和行动就能判断出自己男人的行踪，这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娘笑笑，端坐起来，准备过问我爹，我爹的大脚就迈进了屋门。
屋里的灯光扑在他的脸上，使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面容也更加和蔼可亲。我说，爹，怎么才回来呀，我和我娘都等着你呢。
我爹高兴地说，等我干什么呀，又不是从前那样进大队部叫你们担心。现在村部里是张爱国坐堂，他对我好，信得过我，俺哥儿俩就多聊了一阵，真痛快！
我娘看着他，你俩都聊什么了？
挣钱、挣钱。我爹过于激动，说话带出了颤音，老天爷开眼，终于让我有了用武之地。
我娘下炕，带着几分警惕说，挣什么钱？小心！
我爹瞭瞪我娘一眼，说，你呀，总是在过去的阴影里活着，也不扒开阴影看看，现在到了什么年代？
我娘说，什么年代也是一样，事事小心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没长进，不跟你说了，我爹甩了我娘。
我娘不言语了。
我开始冲我爹刨根问底，爹，你说明白点，怎么挣钱，去哪儿挣，不是再闯关东、走西口吧？
我爹说，不用东奔西跑了，就在村里挣，村里让我承包工程。
听我爹要出人头地，我打起了精神，心情一浪高过一浪，就说， 好啊，是建楼房，还是修公路？
我爹说，村里要建一座砖窑，开砖厂，用来发展集体经济，带动村民致富。
一提起建窑，我娘就想起从前，说，生产队时鼓窑，弄了个猫叼尿泡，现在张爱国又想玩这个了，瞎胡闹嘛。
你老娘们儿懂什么！我爹数落了我娘，又跟她讲道理，一个皇上一个令，一个马勺一个柄，现在是谁握柄、谁掌勺？是张爱国呀。他听见戏匣子里和大喇叭上都在喊，今后要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发展经济上来，乡里也三番五次找他重申这一政策，他坚定了决心，说，好政策来了，再不干，还等待何时？
我娘说，别听风就是雨，政策和天道一样，说变就变，变了，又得弄个猫叼尿泡，王白活编的顺口溜，又回到了嘴边上。
我爹说我娘，我看你就是淹在过去的尿壶了出不来了，死榆木头子，死脑筋，不开窍。
我说，你俩就别抬杠顶嘴了，我看张爱国想建窑发展经济是好事。
我爹说，这回张爱国建窑，不是土闹儿了，是建洋窑。洋窑用砖垒，人高马大，中间再磊一根几十米高的大烟囱，那家伙，不得了啊，前边装坯子，后边就出砖。人家许家寨村就建成了一个大洋窑，都冒青烟了。张爱国村长到许家寨参观了一圈，回来就决定，咱村也必须上这个项目。经过几天的运作，乡里批准了，信用社也答应了贷款。张爱国把我叫到村部，就是让我组织人马，准备开工。
我说，张叔叔雷厉风行，好样的。
我爹说，张爱国还叮嘱我，组织人马时，技工可以聘请外村的，所需小工必须是本村村民，村里的钱得让村民们挣，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娘马上说，让谁挣都行，就是不能让欺负过咱们的人挣，尤其是李铁棒和臧朝那两个坏民兵。
我笑了笑，说，娘，你还记着过去的仇呢？
我娘耿耿于怀，抱定了复仇的决心，说，忘不了。
我爹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爱国也给我说了，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团结一致向前看。
我很敬佩决策英明的人，同时也希望我娘识大体，顾大局，就说，娘，听爱国叔的，他是个好官。
我娘觉得拗不过我爹，就说，我不管了，都听张爱国的吧。
这不就解了。我爹继续说，张爱国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以前有臧桩子一帮人压着他，有能耐施展不开，现在好了，他成了村里的一把手，说一就开幺，吐唾沫就砸坑儿了。他一心为村民办好事，让大家都富裕起来，这样的好官，不听他的，听谁的？
我娘打了个哈欠，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只想睡觉休息。
我爹依然很精神，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时刻都要准备上战场似的。
我看着他鬓角上生出了白发，为他的体力担忧，就说，爹，建洋窑是力气活儿，你还行吗？
我爹嘿嘿两声，没事，还不怵年轻人呢。不过垒那大烟囱，我技术不行，还得聘请许家寨你许叔叔，他是垒大烟囱的高手。
我说，爹，我也想加入你们的建筑大军行吗？
你？我爹乐着摇摇头，你一个妇女，干不了男人们的重活儿。
我说，跟男人比力气大小，我承认不行，给他们做饭，我是高手啊。
我爹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火房里的人员已经确定了。
都有谁？我问。
我爹说，我提议了六宝，他是村里的厨师，让他主灶，人们会吃得好喝得好。爱国又给推荐了王娟，王娟的男人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从建筑队下放回来后，什么重活儿也干不了，天天还得花钱买药吃，家里很困难，叫她给六宝打下手，给她一个挣钱的机会，照顾照顾她。
我有些失望了，说，你们把人员都定好了，我就没指望了呗？
我爹想了想说，你一定要去的话，你爹怎么也得给你安排一个位置啊，那什么，你就去当火房管理员吧，记账、采购都是你的事，有闲空儿也帮他们做做饭，你看行吗？
行，我说，不费力气，美差，我保证干好。
听到我爹让我跟王娟打交道，我娘急忙睁开眼睛提醒我，迎霜，你跟王娟在一口锅里抡马勺行吗？生产队时，她找过你的斜碴儿，你也恨过她，这会儿打起交道来别扭不别扭？
我说，没事，挣钱嘛，不能老叫过去的破事拌着腿脚。
我爹也是这个意思。
我娘说，那好吧。你们父女俩都去挣钱吧，孩子和家务我管着，地里交给有大壮和迎春，什么也耽误不了。
没了后顾之忧，老当益壮的我爹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开始招兵买马备物资，不经几天，就在指定地点破土动工了。
我每天早出晚归，奋战火房第一线。由于我和六宝、王娟的共同努力，火房里的饭菜香甜可口，大家吃着个个叫好。生活好，大家干劲十足，使工程进度很快，不到一个月时间，整个工程任务就完成了大半。
这个时候，张爱国来工地视察，看到施工场面轰轰烈烈，就对我爹说，好，干得好，照这样干下去，麦收前砖窑就可以竣工了。
我爹说，我就是这样计划的，麦收前保证把漂漂亮亮的砖窑交给你，请你和村里放心。
好好，你办事我放心。张爱国满意地要离开。
我爹留住他，便问起了拥军的情况，拥军光在信上说复员，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呢？
张爱国说，他昨天已到家了，今儿个说去你们家里看看，不知道他去了没有。
是嘛，去了一定得好好待待他。我爹说着，见张爱国走了，忽然想我哥和迎春下了地，家里只有我娘和孩子，款待未来女婿她一个人会抓瞎，赶紧进火房把好消息告诉给了我，让我跑步回家帮助我娘烧水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