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了解到我的遭际后,我妹妹迎春就随着母亲哭起来。
我哥说,都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这事不能怨别人,全怨迎霜自己,肚子饿了,劳动累了,去地界沟里歇一会儿就得了呗,还溜着去歇第二回,这回给人家逮了正着,老实了吧。
你倒解气了是呗?我娘说我哥,你的妹子被押进大队部了,不想办法救她出来,就知道说风凉话,你还是当哥的妈!
我哥抱上自己的脑袋,以示无能与无奈。
我妹迎春蹿起来说,我去找大队干部,跟狗日的拼了。
我哥压制她,你呀,就别使性子了,胳膊能拧过大腿,还是老实呆着吧。
做晚饭的时候,我娘煮了两个鸡蛋,加在热饭一起准备让迎春给我送去,以免我在大队部里忍饥挨饿。
迎春拎上饭罐子刚要出门,这时候我却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我娘惊喜,闺女可回来啦,让娘担心死了。说着话,我娘一边抚摸我的脸庞,又查看我身体,唯恐我受到了伤害。
我说,娘,我没事,他们没打我。
就这么轻易把你放回来啦?我哥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一边思索着,就看向了母亲。
母亲也感到纳闷,一时找不到答案,就不想再找了,让笑意很快就洋溢在了脸上。
可迎春却说,我觉得他们放你回来,肯定另有目的,不然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坏分子子女的。
话虽有道理,但家人谁也揣摩不透大队干部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我更是一头雾水。思虑了片刻,我想到了一个茬口,忙说,放我回家时,那个破民兵臧朝偷偷给我说了一句话。
我哥敏感忙问,他说什么了?
我答,他说,大队不批斗就放了我,是他向他堂哥公安员臧保江和大队书记臧桩子求了情。
我娘不但不言谢,反而立刻警觉起来,这小子,想干什么?
我哥加大力量说,他敢对迎霜无理,我扒了他的皮。
见我哥鲁莽劲儿又来了,我忙说,哥,姓臧的不是还没怎么我呢吗,你还是压压火吧!
我哥咽下一口唾沫,不说话了。
迎春人小心眼多,对不寻常的事情,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就对我说,姐,别被坏人的笑脸给蒙蔽了眼睛,我看姓臧的那小子,肯定要在你身上要打什么坏注意。
我也意识到了,心想,姑娘家嘛,难免不被人惦记,不过我也有防范,不会理睬臧朝那个泼皮无赖的。
我娘说,先别理他呢,到时候臧朝那小子真要是对你无理胡来,咱们不饶他。
全家人统一了意志,时刻准备迎战来犯之敌。
我说,别叨咕这事了,吃饭吧!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头发蓬乱,脸色蜡黄,精神沮丧,状态不好,像做了一夜噩梦似的。我娘关心我,就说,迎霜,今儿个就别下地劳动去了,在家里躺着歇歇吧!
不。我用手指理理蓬乱的头发,然后背上大锄,就和社员们一道下地扶山药垄加除草去了。
庄稼活儿没清没完,干一遍这个,接下来就得去干那个,一春天都不闲着。
时间很快就到了麦收季节,麦田里的麦子泛出了金黄,飘来了淡淡的麦香。
中午收工回来,发现家里的母亲还没做熟午饭,我就赶紧帮忙拉风箱烧火。
这时候,院里的大榆树上飞来一只鸟,刚一落定,就咕咕、咕咕——叫起来。
迎春听了忙问,娘、姐,鸟儿叫唤像唱歌一样,是什么鸟啊?
我娘说,是布谷鸟,这种鸟很吉祥,一叫唤,就说明麦收来到,该收割麦子了。
迎春欢呼雀跃起来,并说,收了麦子,就有白面条吃了,爹要是在家该多好,有了好东西,一家人都能吃上。
我说,爹在外挖河活儿重,一定更黑了,更瘦了,回来吃几顿白面条儿补补营养该多好。
迎春说,爹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爹了,做梦都想。昨个夜里,梦见爹还给我买了一包水果糖,吃着真甜。
我讨厌妹妹说梦话,就嗔怪她,尽想美事,爹又不挣钱,拿什么给你买糖?
迎春把嘴一撅,冲我翻了一个白眼,说,我就是做个甜梦呗,又不当真,你看你。
我娘嘿嘿一乐,说,好了,不说糖了,还是说你们的爹吧,我琢磨着他也该回来了。他去的时候说过,这次挖河任务不大,头麦收就能完工回家。
俺们娘儿仨正说我爹呢,巧的是,这当口上一个大男人肩扛铺盖卷笑盈盈地就迈进了家门。我娘见了先是一愣,不敢向来人问话,我和迎春更是瞠目结舌。
男人说,你们不认得我了?还愣着干什么,快接我的铺盖啊!
我上前接过男人的铺盖放到屋里去,返回来却依然拿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只见他眼神快活,肌肤白晰,脸色红润,胖起来的两腮像两个鼓鼓的白馍馍,两肩上的骨峰已被肥肉埋没,浑身上下变得白胖挺圆。
我娘不错眼神地凝望着眼前这个肥胖的男人,觉得他是怪物。
怪物说我娘,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了行不行,我是孩子他爹呀,模样变了,声音还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了,你的声音没变,还和从前驴叫一样,哇哇地。我娘瞅着丈夫,心中仍在纳闷,走的时候一个瘦猴儿,回来却变成了白白的圆瓜蛋子,快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还用说吗,就是吃得饱,睡得好,再加上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就发胖变白了呗。我爹很高兴,庆幸自己换成了富贵的相貌。
迎春瞅着父亲不同寻常的面孔和体态,感到莫名其妙,就说,爹,你没去挖河吧?去哪儿了?
我爹乐着说,我哪儿也没去,就在海河上啊。
我不信,迎春想到,挖河回来的人黑瘦模样,就觉得父亲在说谎话,于是瞪大疑惑的眼睛紧盯着父亲不放,并逼问父亲,爹,快说老实话,你到底钻到哪儿去了,吃成了这样?
我爹笑了,说,爹佼了好运,在工地上遇到了贵人,贵人整天介让我过好日子。
我娘说,你遇到贵人啦,贵人是谁啊,哪个村的?
我爹告诉她,我遇到的贵人叫刘大水,是城里人,水利局的干部,海河工地上管事的。他心慈面善,说话和气,肯助人为乐。一天,他从民工中寻找瓦匠,给海河指挥部修缮房屋,盘锅灶。我自报奋勇,在工地指挥部驻所,一连忙碌了七八天,房屋修缮得很好,灶台盘得漂亮好用。他看我手艺巧,人又实在,岁数也大了,就留下我在后勤当了茶炉工,给人们烧开水,日子过得挺滋润,神仙似的。
妈呀,怪不得你变成白白胖胖像肥猪了呢,原来遇到了这么好的的人啊。我娘说,那什么,这不是挖河散伙了吗,瞅空你得进城去谢谢人家刘干部。
我爹说,那当然。我愿意结交这样的好朋友。
迎春兴奋起来,在爹眼前摆弄小手,我爹说,春儿啊,爹给你带回一包糖果,喜欢不?
迎春蹦跳起来,说,喜欢,喜欢,在哪儿呢?
我爹嘿嘿两声,说,在铺盖卷儿里掖着呢,快去拿出来吃吧!
真的?迎春更加兴奋了,三步并作两步就扑向放在炕上的铺盖卷。
我娘乐着说迎春,你都是大闺女了,还跟孩子似的。见迎春寻找美食之际,我娘问我爹,哎,我说你哪儿来的钱,给孩子买这好东西啊?
我爹说,不是我买的,是贵人刘大水送给的,他叫我拿回来专门哄孩子的。
我娘更加感动了,说,这个刘干部,真是好人呀,太好了。
我爹说,他比我大两岁,我叫他哥,他称我弟,俺俩可投脾气了,分手时,他还说,有空儿要来咱家里看看。
城里人要来俺家,我顿时兴奋起来,忙以渴求的目光看看我爹,又瞅瞅我娘。
我娘立刻就猜透了我的心思,冲我爹笑笑,说,她爹,你跟城里的刘干部刘哥好上了,就拜托他从城里给迎霜找个婆家呗?
我爹皱皱眉头,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几次就想恳求他,把迎霜介绍到城里去,可一想到咱们闺女是农村户口,吃农业粮的,话到嘴边了又咽回去了。
我娘失望了,脸色消沉下来。
可我不服气,也不认输,更不愿意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无意义地消耗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农村里,就冲我爹说,爹,你进城去拜托恩人吧,就说我想嫁到城里去,嫁给拐子瘸子也行。
我爹瞪大了眼睛,不是要看扁我,而是在心疼我,就说,那可不行,你一个好端端的闺女,怎么嫁那样的人呢。
我娘也说,闺女,你爹说的是,嫁给不中意的人,得委屈一辈子。农村人再下贱,那也是人啊。就在农村耐心等着吧,遇到比咱们家条件好点的,嫁了也行,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啊。
我心灰意冷了,暗自嚎啕大哭起来,哭了片刻,很快又趋于平静。
迎春哄我说,姐,你命好,早晚会嫁到城里去的。
得到鼓励,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爹说,现实点吧,不然想的高,摔的响。
迎春白我爹一眼,说,人往高处走嘛。
行行,你们往高处走。我爹又说,别忘了,人的命钉儿钉,胡思乱性没有用。
我爹人老了,宿命了,我赶紧远离了我爹,来到迎春跟前。迎春从铺盖卷里抓出一个纸包,刚要打开取糖果吃,我爹急忙说,春儿,把糖果分成两份,你吃一份,另一份给你爱国叔叔家的拥军哥送去,没有你叔叔的关照,咱们哪有这甜糖啊?
对对对,不能忘记人家。我娘忙说,春儿,听你爹的话,快去!你叔叔家还有你拥军哥呢,你俩一人一半,啊!
迎春虽然有点舍不得好东西送人,但是觉得大人的话有道理,就忙把一包糖果均成两份,一份留着自己享用,另一份给张爱国家的拥军送去。
迎春出门,我哥进门,我哥满头大汗,饥渴难耐,迈进院子,就要投奔水缸饮水,忽然看到是我爹又不像我爹的影子时,呆若木鸡地怔住了。
我爹赶紧捧出微笑迎上去,大壮,先去喝水,回头再说话!
我哥灌下半瓢凉水,喘一口气,转身看向我爹,那眼神有一半是惊喜,一半是发蒙,经我一番解释,我哥才明白过来,说,爹,你命中有福啊,跟着刘大大吃了多少好吃的,瞧你长了这一身膘。
我爹摸摸自己的脸庞,再拍拍宽厚的胸膛,嘿嘿起来。
我哥接着说,你这样再去劳动,恐怕社员都不敢认你了。
我爹也觉得自己换成了新人,不好入行了。
我笑着说,这样冷不丢站在人们面前,人们可能以为你是县里或公社干部呢。
我爹咳一声,说,别抬举我了,你爹还是你爹嘛,眼下虽有几分水膘儿,吃程儿家里饭,不又塌回原先那副老样子了吗。
我娘愿意看到我爹原来的样子,那样心里踏实,但是,她又不想急于让我爹塌了膘,塌膘太快了,身体容易受损。为了让我爹有个过渡期,做饭时,我娘取出仅有的一点棒子面,在锅边上贴了两个金灿灿的元宝饼子。
饭桌上,让我爹吃棒子面饼子,其他人下咽黑黢黢的山药面窝头。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完了团圆饭后,我和迎春进了闺房休息,我哥又扎进了仓房屋里的铺板上躺下,我爹和我娘也上炕美美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