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上午,迎春抱着小转运迈进了我的家门,我立即丢弃烦恼,急忙上前把儿子接入怀中,并亲切地说,我的宝贝儿子来啦,快叫妈妈!
妈、妈妈!孩子因长期不在妈妈身边,叫起妈妈来已有了几分生涩。
可是我听了,扔觉得亲热,并用笑脸贴近了儿子。
到了屋里,迎春说,姐,娘叫我带着孩子来看你,一是让你们娘儿俩亲近亲近,再就是你时间长不回家了,不知道你这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宝生对你好不好?
我愉快地说,宝生人忠厚老实,对我挺好。
迎春说,那爹娘就放心了。
我问,现在家里怎样?
还是那样。
得不到家中的好消息,我沉默了。
迎春说,姐,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啊?
我说,我不再替冯啊姨上班了,跟你姐夫商量一下,他有了的空儿,俺俩一块回家看看。
好,回去了就多住两天吧。
行。我答应下,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孩子身上。
瞅这空儿,迎春就看向了墙壁上的相镜,发现里面有我和谢宝生去北京旅行结婚时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就近到跟前观赏起来,——真好!将来我也去北京旅行结婚,也把天安门照下来。
好啊。我说,你将来打算找什么样的对象啊?
我不想找了。
你这是什么话!
迎春说,哥败了这一场,再娶媳妇就更难了,我决定给他换个媳妇。
你以前就说过,哥拒绝了,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别一根筋了。
那我就跟你一样,从城里找一个对象,离开破农村。
听到妹妹的最后选择,我顾虑重重,因为我体验到了农村人嫁到城里来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不希望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辙,就说,春儿啊,你现在的设想,跟姐姐当初的盼望一样,姐我走过来了才知道,咱农村里的闺女再好,就是一朵鲜花,在城里也找不到如意郎君。你没趟多城里的“河水”,不知这道“河水”下面的冰凉,姐姐我趟过了,可后悔已经晚了。假如让姐再做一回闺女重新选择的话,姐决不再削尖脑袋往城里钻了。
听了我的苦衷,迎春心里很不舒服。过了一阵,她说,姐,我还小呢,过两年再说这事情吧。哎,我姐夫快下班了吧?
我看看坐表已到了中午十二点,刚说快了,就听到院里来了谢宝生的脚步声,他回来了,你看着小转运,我去做饭。
我走出屋门,发现谢宝生手里托着刚买回来的一包草药,草药很轻,而在他手上,似乎像大山一样沉重。他脸色苍白,眼神困惑,觉得身体一时不能痊愈,精神十分沮丧。他叹着气要进屋,我忙拿了他手中的草药,悄悄说,迎春来了,别老是苦着脸,更别说出你有那个病。见谢宝生点了头,我才放心地进了厨房。
谢宝生看到迎春,笑着说,迎春来了,一路上冷吗?
我倒不怎么的,就是把小转运冻得够呛。迎春把孩子紧紧搂到了怀里,唯恐冰冷的谢宝生伤到了天真可爱宝宝。
谢宝生瞅着毛毛虫一样的小东西,觉得与他气味不投,心里顿时生起反感,并责怪迎春,大冷的天,你来,怎么还带着孩子?
孩子要妈妈,我就把他带来了呗。迎春不怕谢宝生,就以逗着玩儿的口吻说,你小的时候不想妈妈呀?
听了迎春玲牙利齿的呛白,谢宝生冷哼一声,而后坐下来不再言语了。过了片刻,他起身去厨房帮我做饭,我不用他打帮手,还让他回屋陪迎春说话。可是他重新回到屋里,发现小转运正在乱跑乱摸乱抓乱扔东西,一股厌烦与恼怒涌上心头,就厉声喝道,咳,你个混张东西,老实点!
小转运吓哭了,一头就扎入迎春的两腿中间,再不敢抬头望陌生而凶狠的男人。
迎春哄了孩子,又说谢宝生,你这么厉害干什么,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也不能这样对待嘛。再说了,我姐嫁你的时候,就是带着孩子的,你这会儿嫌弃了,嫌弃也是白嫌弃。
迎春跟谢宝生翻了脸,说话声调很高,却惊动了厨房里的我。我忙跑进屋来说宝生,迎春妹妹刚来,你就发脾气,真是的!
谢宝生说,谁跟她发脾气了,我是看着孩子没一点规矩,吓唬他一声,迎春不干了,冲我发火呢。
迎春说,孩子小,又在农村呆惯了,他知道什么是规矩?再说了,你姓谢的小的时候知道什么是规矩啊?
我、我——谢宝生支支吾吾,瞥一眼小转运,又瞅向迎春,噗嗤笑了,说,我、我错了,春儿,别生气啊。
我生点气倒没什么,不过你要让我姐姐生气,我可不干。迎春火眼望着认罪的谢宝生。
谢宝生害怕了,看看我又看看迎春,闪到了一边。
我说春儿,别那么厉害,你姐夫没有恶意。
谢宝生忙和颜悦色起来说,春儿,你姐姐是个好人,我一辈子不做对不起她的事。
那就好。迎春不再理睬谢宝生,开始哄着孩子玩儿。
屋里的气氛融洽了,孩子也恢复了平静与喜兴。
饭后,谢宝生冲小转运皱了皱眉头,有气话想说没说出口,就提前出门上班去了。
迎春瞅着他的背影,说,看样子,他不喜欢这个孩子。
我说,不是亲生的,怎么也不行。
那怎么办,以后转运还怎么进这个家门?迎春有点担心孩子的未来。
我也忧虑,但没有指责谢宝生什么,只是说,现在他们之间还没有感情,再过段时间,也许就好了。
迎春仿佛看透了谢宝生的性体,就随意下了判断,我看姓谢的也不是好东西。
我不赞同迎春观点,就说,别骂你姐夫,你姐夫也不容易。
迎春咽下一口气,不说话了。
过会儿我说,春儿,姐带你去商场,给你买个褂子吧。
好啊。给添新衣服,迎春高兴起来,抱上小转运就跟着我出了家门。
走进光明商场里,在柜台跟前见到了吴英军,互问了一声好,再没说什么,就急忙离开了他。来到服装柜台前,我给迎春试着买了一件学生蓝的确良布料制服褂子,给孩子买了一身童装,然后又来到卖食品的地方,给孩子买了些吃食。
第二天迎春决定要回家,我就以商量的口吻说,春儿,你看孩子怎么办呢?我本打算把他留下来,可你也看到了,你姐夫一时还不好接受他,我想还让你把他带回去,另外给家里带上三十块钱,行吗?
什么也别说了姐,我和家里都理解你的苦处。来的时候,娘就叮嘱我,宝生是个后爹,他要是不稀罕转运,就把他还弄回来。迎春见我眼里含了泪花,就忙保证道,姐,你放心,孩子在姥姥身边不会受不委屈的。
我点了头,相信家里可怜我,也可怜我的孩子。
迎春抱起孩子就要离开,这时孩子哇地就张嘴大哭起来,他不愿跟着小姨走,非要留在妈妈身边不可,怎么哄也不行。我觉得强行割断母子情意,对孩子心灵刺伤太重,为此我自己临时决定,要亲自送孩子回去。
到了胡同口,就要坐班车奔向长途汽车站时,我给迎春说,我去理发馆,给你姐夫说声,咱们再走。
在我迈进理发馆之前,谢宝生刚给二混理完发,原先二混是长发,二流子型,现在给修理成了寸发,变成了正型,很精神,可二混一照镜子,不满意,就冲谢宝生发火,你个坏分子,会不会理发,看你给我弄得像狗蛋啊!
二混本是骂谢宝生的,不料却骂了自己,引得理发大厅里的人们哗然一片。谢宝生没敢笑出声,忙安慰情绪暴躁的二混,别发火嘛,我再给你修理修理。
毛儿都没了,还修理个球。二混摸摸光出溜的脑袋,就气愤地走了。
我看到了二混不高兴的样子,也没理睬他,急着就进了理发馆大厅。大厅里人员很多,进到谢宝生跟前时,他刚又接到新活儿,准备伺候一个老头。老头冲我笑笑,说,女同志,你也理发啊,要不我先让你理。老人很有礼貌,我对他尊敬一笑,说,老师傅,我不理发,我找宝生有事。好,你们先说事,我不急。老人宽厚地给了谢宝生时间。谢宝生要拉我到门外说话,理发馆主任从屋里出来,拦住他,并质问,宝生,你跟顾客吵架了?
谢宝生回主任的话,没有啊,也不敢啊。
主任面孔更加严厉了,刚才有人告发你,说你服务态度不好,把顾客给气跑了,这是个很严重的政治问题。
谢宝生忙说,刚才那个顾客,是俺们胡同里的二混,没正型。
你管人家有没有正形,别忘了你是什么人。你给人家理发搞砸了,就得向人家赔礼道歉,人家不接受你的道歉,就得赔偿损失。主任很严肃,要把事态扩大化了。
谢宝生低下头,不言语了。
主任最后说,今天这事,政治学习时,你必须作检讨,好好反省自己!
好好,我作检讨。谢宝生见凶狠的领导回他的办公室了,忙回过头来看我,并把我拉出了门外。
此时的我已经含上了眼泪,颤抖着嘴唇,显得非常害怕,就如同当年我看到我爹挨大队批斗的样子。谢宝生忙安慰我平静下来,说,事情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见我恢复了常态,他又说,你怎么到我工作单位来了?
我有事要告诉你,我跟迎春回娘家看看。
不是说好了,礼拜天咱俩一块儿去吗?
是说好了,可计划不如变化。我又往明白里说,迎春要走了,小转运不跟她回去,死活非要跟着妈妈。把他留下来,我又怕你生气,我想我还是亲自把他送回去妥当。我走了,你要按时吃饭,按时吃药。
知道。谢宝生说,你们快走吧,我得赶紧工作,不然说话耽误时间长了,又得挨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