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郝立在去世一百天的日子,我拿上纸钱与供品,带着芳芳和小转运来到坟前祭奠。
此时坟前已生出了嫩草,坟茔也已披上了淡淡的绿装,一只蝴蝶在这里跳来跳去,好像是立在翩翩起舞,在欢迎他的家人。
我说,立在,俺们拿着钱和好吃的看你来了。
芳芳把贡品放在他爸爸脚下,然后拉着转运跪下就向他爸爸磕头。
我开始在贡品一旁燃烧纸钱,一遍说,立在,把钱收好,想吃什么、穿什么,就到商场或是集上去买,别省着,别难为自己,好好生活,每年的今天俺们都来看你。家里这边都好,你不用牵挂,我天天去上班挣钱,芳芳和国秋也很听话,转运上学学习不断进步,考试拿了奖状。
芳芳冲着坟茔说,爸爸,我就要结婚了,让李国秋来当上门女婿,你一定高兴吧?
向坟内讨话,坟内无语,恰在这时,空中飞过一只黑老鸹嘎嘎叫了两声。黑老鸹瞬息远去,钻入了乌云。我说,芳芳,咱们回家吧!
在返回来的路上,芳芳说,妈,我和国秋的婚事什么时候办啊?
我说,你爸爸走了刚刚一百天,你身上还有孝呢,你应该守孝一年才能结婚,不然的话,让人笑话。
芳芳满脸飞出不悦的神色,说,你这是封建思想,封建思想是害人的。
我面孔也严肃了,说,怎么,你等不急了?
芳芳说,不但我等不急了,国秋也没了耐心。
我说,等不了,也得等,你爸爸尸骨未寒,人人还都在为他伤心难过,你们就披红戴花合适吗!
芳芳说,你要是再用我爸爸挡横车,我就不活了。
倔强的女人以死要挟我,我害怕了,赶紧说,芳芳,你别生气,也别叫爸爸生气,事情商量着来,啊!
还商量什么,我都这样了,芳芳摸摸肚子。打过一次胎了,现在又怀上了,你要是愿意看着我在家里肚子鼓起来,那你就看吧。
我双目瞅着芳芳的肚子,你真的怀上了?
芳芳眨眨眼,说,那还有假,骗你我是狗。
别猪狗的,我顺从你就是了,我说,给你爸爸守孝的说法,咱也不提了。那什么,我这就给你置办嫁妆。
快点,别耽误着,我不想腆着肚子结婚。
好好,不让你腆。
回到家里,我安顿下儿子写作业,开始考虑芳芳的婚事。婚后让李国秋过来当上门女婿,还不知道他的父母什么意见呢,同意还好说,不同意,那可就麻烦了,这是一件大事,我必须亲自登门拜访李国秋的父母,争取他们遂了芳芳的心愿才行。
经芳芳同意,我很快就来到了李国秋的家门口,推开土坯墙夹着的一道老式的小木门,看到里边是一个小院,小院里家禽成群,却呈现着旺盛的活力。鸡、鸭、鹅、猪的看到我进来,一齐发出了叫声,叫声惊动了破屋里的主人,很快就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迎出来。
老汉穿着一身旧蓝色制服,瘦身瘦脸,眼神里透露着困惑与无望的忧伤。他是李国秋的父亲,我不认得他,就说,你是李国秋的爸爸吧?
李国秋的父亲凝视着陌生人,没错,你找谁啊?
我微笑着说,我是芳芳的妈妈,来你们家里看看。
噢,看吧,就是穷点。李国秋的父亲很亲切,左右陪伴着我。
到了屋里,黑洞洞一片,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望向炕上时,炕头躺着一个瘦弱的女人,不用多猜,她肯定就是国秋的母亲了。
李国秋的母亲想端坐起来接待我,呻吟着说,妹子,别嫌脏,坐吧!
我坐在李国秋母亲身旁,拉起她颤抖的双手。
李国秋的父亲说,老伴有病,是个药篓子,长年在炕上躺着,没法子。家里穷成了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
大哥你可别这样说,谁家不是从穷时候熬过来的。我安慰和鼓励了失意之人,接着又说,我是为孩子们的事情来的,国秋和芳芳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俩人越来越热乎,分不开了。他婶子,你说这事咋办呢?李国秋的父亲不知怎样是好,为难地看着我。
我说,国秋还有哥哥兄弟吗?
有一个兄弟,上中学呢,国秋的父亲说。
得知国秋是哥儿俩,走一个,家里还有一个,这样我悬着的心就落了地。心想,让李国秋去当上门女婿有望,于是就笑着说,是这样大哥大嫂,芳芳看上你们国秋了,我也不反对,只是芳芳一心想让国秋当上门女婿,不知道你们同不同意?
同意,同意。夫妻俩不加思考,就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娶不起媳妇哟,就是娶了来,又在哪儿住啊?让国秋倒插门也好,这样也就减轻了家里的负担。
我说,这么说你们是舍得国秋了?
国秋爸妈乐着说,舍得,舍得,他走了,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他婶子,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我们没意见。
那好,我回去就给他们俩张罗着办喜事,费用我全包了。我又跟俩人拉了一会儿家常,然后就离开了。
晚上,我与芳芳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面对面地共商结婚有关事宜。芳芳先说,商量这大事,还是把我大伯、伯母都请过来吧,他们是我的长辈,没有他们的参与和支持,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操办婚姻大事是不行的。
我说,我能行,就别指望你伯伯和伯母了,他们不再管你的事,也不再理我了。
她们怎么这样!芳芳动了一下脑子,恍然明白了,噢,我知道了,就是在给我爸爸打幡摔贤那件事情上,得罪了他们,开始疾恨我了。
我说,可不是吗,不饶咱们了。
要是这样,咱们也不理他们了,咱们的事咱们自己办吧。
也只有这样了。我又说,芳芳,办事是要花钱的,我先给你交代一下咱的家底,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咱们一共存下了两万多块钱,给你爸他料理丧事用去了一些,剩下的,我就全用在你身上,买一台彩色电视机,买一套新款式的家具,买两床新被褥,再给你和国秋添两身好衣服,你看行吗?
摩托车不买了?
按理说,也应该买,可是买完以上那些东西,钱就花完了,我想等有了钱,一定给你们补上。
也行。芳芳想了想又说,办喜事的那天,要摆多少桌酒席啊?
我说,就不摆酒席了。
一听这话,芳芳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情愿地瞅着我说,你是想叫亲朋好友来了喝西北风啊?
我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可没那个意思,我是想,你爸爸去世刚满一百天,咱们家里就披红戴花放鞭炮,大吃大喝搞庆祝,外人们就会笑话咱们不孝道,骂咱们是没人性的畜牲,我不想落下这样的骂名,不然在屯子里就不好做人了,你觉得呢?
芳芳皱起眉头想了想,觉得我说有理,就说,那你意思想怎么办呢?
我想叫你们去旅行结婚,这样既省事又省钱,别人也挑不出毛病;那边的你爸爸也一定满意。芳芳没立即反对,我接着说,你们俩去北京玩儿两三天,看看天安门,逛逛大商场动物园,不也挺好嘛。
芳芳高兴了,行,那就来个新潮的。
你跟国秋说说,也让他理解。
不用说了,是我娶他,他不理解也得理解。芳芳很自信,但想到出门吃喝住行问题,又说,你得叫我俩带足了盘缠和费用,不能让我俩困在外边。
我说,在外两三天,也花不了多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芳芳说,好,就这样定下吧。
有芳芳的紧密配合,我很快就把计划中要买的东西一并买齐全了。
选了一个吉祥的日子,一对情侣喜气洋洋地就奔向了北京——
让我万没想到的是,早晨俩人出了门,下午就又返了回来,回来时,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我疑惑不解,芳芳却说,我俩临时改变了主意,没去北京,把你给的钱,再加上我的体己,买了一辆摩托车,怎么,你想不通啊?
我没不表态,看着摩托车,就想流泪。家里凭添了这么一个东西,就等于增加了一项巨额开支,无疑又给我肩上加重了经济负担。假若他俩要是我亲生的儿女,这样不听我的话,我不但破口大骂一顿,还得叫他们乖乖地把摩托车退回去,而现实我却敢怒不敢言,只得逆来顺受,连人带车一起养活着。
婚后,芳芳和李国秋却把摩托车当做心爱之物,整天四处游玩炫耀。他们吃了玩,玩了吃,寅吃卯粮,不停地折腾我,我招架不住了,就说,你俩蜜月读完了,不能再贪玩儿了。尤其是国秋,你是大男人,也该做点事情了,回饭店也行,想法子去挣钱呀,不然咱们拿什么过日子?
李国秋说,有妈你一个人挣钱就行了呗,我得照顾芳芳,她怀了孕,肚子都大起来了,你看不见吗?
芳芳使劲腆着肚子,腰却挖了进去,还说,我都这样了,国秋得陪着我,照顾我,保护我。
国秋赶紧贴近芳芳,一手将她楼在怀里,呈现出百依百顺的样子,还说,芳芳行动不方便了,我敢离开吗?
芳芳冒充大摊孕妇,有恃无恐,李国秋懒人找借口,不出窝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又过去一个月,李国秋也学会了钱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忍无可忍了,就说,男子汉大丈夫,吃“软饭”是被人瞧不起的。
听了这话,李国秋没言语,而芳芳护犊子一般蹿起来,说,不许对国秋无理。国秋到我家来,就等于你娶来的儿媳妇,你就得养着,不愿养,你可以离开我的家。
天哪,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平日里我像亲妈妈一样关心爱护你,到头来你却这样对待我,你的良心哪儿去了!面对无情之人,我也说出了愤恨之言。
可是芳芳继续怒视着我,你赶紧给我走人!
你想赶我走,没门。我嫁给了你爸爸,你爸爸死了,可我还是这个家里的主人,我愿意离开就离开,不想离开,谁也没资格撵我走。我把死去的郝立在搬出来,以捍卫自己的尊严。
芳芳干瞪眼没了话说。而李国秋觉得靠山要倒,忙见机行事,贴近我跟前甜言蜜语,妈、妈,芳芳不会说话,你消消气,别跟她一般见事。妈,我听你的,过两天我就去外面找工作,挣了钱全交给你。
我长嘘一口气,疏散着心中的瘀结,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急忙去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