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厂里委派王成器给我送来牛小华的消息,我听后,哭着说,成器哥,小华什么时候才能放回来呀?
王成器摇摇头,不知道。
我想去看看他,行吗?
你这个样子行动不方便,就别去了,有什么东西要送就交给我好了,那儿,我有两个朋友,也是牛小华的朋友,你可能也认识,就是王红仁和李青歌。
我说,他俩呀,我认识,通过朋友这层关系,能不能把牛小华放出来呀?
王成器摇摇头,说,那俩小子只是看守大门的,什么权利也没有,无论谁想出来进去,必须经过里面的领导允许才行。
一听学习班管理森严,我的心里顿时就凉了,过会儿才说,王大哥,我想给他送两身衣服和吃的行吗?
王成器说,衣服可以送,吃的东西绝对不行。
我说,既然这样,食物就不给他送了,里面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吧,谁叫他做了贼呢,不过衣裳,得给他拿了去,顺便我也挖苦他几句。
王成器打量着我重重的身体,说,你就别去了,去,一路颠簸,你身体不顶。至于挖苦他几句,也就算了吧,学习班里有人会挖苦他的,比你挖苦的好。
是是,就辛苦他们了。我说,希望学习班里挖苦完了他,快点把他放回来。
王成器没言语,站在一旁看着我收拾牛小华衣服,等接了包裹之后,冲我点点头,就走了。
我关门落锁,缓慢来到刘大水家里报告情况。见到二老,我未言先哭。
刘大水夫妇上前扶我坐下,并急切地说,迎霜,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行?
我摇摇头,还是呜咽。见二老摸不着头脑,急抓抓的样子,我按住情绪,才说出牛小华的去向,以及去了那里的原因。
刘大水摇摇头,自言自语,以前我担心他会走到这一步,就经常教导他,要老实做人,诚实做事,可他就是听不到心里去。
刘大水妻子冯佳瑞说,儿大不由娘了,没法子。
我止住哭泣,说,刘大大,大娘,你们能救救小华吗?
刘大水夫妇皱上了眉头,说,发生了这种事,救不了啊,再说,咱们也没这方面的关系。听天由命吧。叫他在里面改造改造头脑也好,免得头脑老是不清醒。
我低下头,不说话了,但心里仍是惦记着牛小华,关心着我家庭的命运。
冯佳瑞说,迎霜啊,小华那里你就别操心了,有学习班管着他呢,一定会把它管好的。问题是,今后你怎么办,肚子这么大了,很快就要生,生时身边没人不行。
我也意识到了,我生孩子时,身边必须照顾才行。我正在想办法时,刘大水说,迎霜啊,我想问问你,目前这种情况,你是想回农村老家生孩子呢,还是留在城里生,让家里来个人伺候你?
在我定夺之际,刘大水又说,迎霜,你想怎么着都行,只要你决定了,我就出头找我们领导说说,再用一下单位的吉普车拉你回去,或接家里的人过来。
我说,再叫我想想。如果撇下城里这个家,回农村去,就觉得离丈夫远了,心里会更加难受,而把妹妹迎春接了来,又觉得耽误了她给家里挣工分,一样令我寝食难安。
冯佳瑞说,别想那么多了,就留在城里生吧,城里有医院,对大人和孩子都有保障。到时候,把老家里的迎春接来,伺候你坐月子,这不挺好嘛。
我说,好吧,我听大娘的。
刘大水说,哪天去接迎春啊?
我说,再过两天吧。
刘大水夫妇同意了我的决定,之后我们三人相对无语,过了片刻,我便起身向二老告辞回家。
快晃悠到到家时,发现家门口蹲着一个人,仔细一辨认,原来是妹妹迎春,就喊了一声,春儿!
迎春急忙站立起来向我迎上来,姐,你去哪儿了?
我说,刘大大家。在那儿还说,准备去农村接你呢。你一来,好了,告诉刘大大你不用接了。
迎春把背着的包裹移在手上拎着,一边说,姐,我姐夫在学习班里怎样啊?
我说,我想去看看他,不允许,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哎,迎春,你怎么知道你姐夫被关进学习班了?
迎春说,是爱国叔说的;全大队人都知道了。他进去了,可把你给害苦了姐。
二混凑过来,搭话说,是谁个王八蛋把个孕妇给害苦了?
我说二混,去去,没你的事!
自讨没趣的二混嘿嘿了两声溜之大吉。迎春瞅着他的背影说,姐,我怎么看他有点面熟啊,他是谁来着,干什么的?
我说,我结婚的那天,你见过他,你忘了?他是这个胡同里的混混,外号二混,无业,不干正事,四处溜达,人人讨厌他。
对对,迎春记忆中的人影出现了,是那个坏小子,我讨厌他。
不说他了,咱们进家门!
来到屋里,迎春扶着我坐下来。我喘口气,就向迎春寻问家里的情况。
迎春说,家里的情况很糟糕,社员们的情绪很坏,天天骂大街,督促大队去法院告我姐夫。
告吧,是福是祸躲不过,说后,我眼里便滚出了泪花。
迎春说,姐,你要挺住啊,现在你的身体情况,不容你生气上火。
我知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啊?
就在这几天吧。我说,肚子里的小东西老是动弹,现在动劲更大了,哎唷,我的肚子好疼——
这是该生了吧?姐,咱们赶快上医院,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感到孩子要降生,不敢在家耽误了,指使迎春,你把床头那个包袱拎上,里边是给孩子铺的盖的,把抽屉里那点钱也全拿上,咱们走,去医院!
迎春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搀扶着我,姐妹俩缓缓走出胡同便坐上了通往妇产医院的班车。
到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发现我就要生产,忍不住责怪道,你怎么才来呀,再耽搁一会儿,孩子就生在家里了,多危险啊。
我不好意思说出耽搁的原因,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产前的痛苦。
在医生的指导下,迎春办理了住院手续,接下来两个护士就将我推进了产房。上了产床,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个多钟头后,生下一个男婴,婴儿白白胖胖,招人喜爱。可是成为母亲的我却开始产后大出血,经医护人员紧急抢救,才转危为安,在医院住了几天,再没出现异常情况,大人和孩子就一起出院回到了家中。
望着可爱的小宝宝,我和迎春心里十分高兴。
姐,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有福,有臭豆腐。
姐,你看小宝宝长得像谁啊?
像他臭爹呗。
我看也是。你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要是知道了,得美坏了他。
他美什么啊,正在学习班里正受苦呢。
想想不愉快的现实情况,迎春收敛笑容不言语了。过会儿,我按照家乡习俗,让迎春拿一个红布条绑在筷子上插在了大门口左边,以示家里有了坐月子之人,闲杂人员不必前来打扰。
三天后,冯佳瑞三姐妹带着鸡蛋、红糖和奶粉一类食品来看望我,特别叮嘱道,迎霜啊,小华已经这样子了,你得想开些,千万不能生气上火,你上了火,孩子吃了你的火奶,会生病的。
不上火。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依然想哭。
冯氏小妹说,迎霜,你要好好在家里坐月子,千万不能光想烦恼的事,不然会“坐”出毛病来的。
我虽是答应了冯氏姐妹我不上火,但她们走了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思想我的不幸。自从跟了牛小华到现在,不平凡的日日夜夜,像演悲剧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脑海里闪现,当我的心情陷入极度悲伤之中时,眼泪也随之静静地流淌下来。
迎春说,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想我姐夫了?
我垂下头去沉默不语。迎春又劝慰我,姐呀,你就别想他了,一想就得生气上火,孩子也得跟你吃苦受罪,眼下你得多为孩子着想才行。
是是,孩子值重。我不再悲凉,从阴霾里走出来,说,不想他了,他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吧。
这工夫,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手里拿着奶粉红糖和蛋糕轻轻地走进屋门,我和迎春都不认识她,她赶紧自我介绍,我是王成器的媳妇,男人们,就是王成器、王红仁和李青歌不便进你们家门,就叫我来看看迎霜妹和孩子,另外他们还让我告诉你一个必须告诉的消息。
什么消息啊,嫂子,就直说吧!我凝神望着王成器妻子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另一层不幸。
妹子,我说了,你可要挺住啊。王成器妻子迟了一刻,说,厂子里派王成器来通知你,他说他来不方便,就让我来了。公安局从学习班里把小华抓走了。
抓吧,迟早的事。我喃喃地说,神情就呆滞了。
王成器妻子拉起我的手安慰说,妹子,你要想开些呀!
听着好心人劝说,我身心全没了反应,成了木头人一般。
迎春就把王成器妻子拽到一边,说,大嫂,谢谢你及时把信送来,对这事,俺们知道该怎么办。
那好,我先走了。王成器妻子迈着脚步,回头又看了我一眼。
我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巨大悲伤,哇地就失声大哭起来,无论迎春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了。
姐,想哭就哭吧,把该哭的都哭出来,心里也就好受些了,迎春劝我不成反而疏导起来。
我说,春儿呀,姐姐命苦啊。从前,姐一心想逃离农村,往城里巴结,不成想是这么个结果哟。
对我的遭遇,迎春同情而无助,悲伤之中,也随我呜咽起来,到最后姐妹俩都哭成了泪人。
晚饭时,我不想吃任何东西,迎春给我煮了鸡蛋,去皮后,把白嫩嫩的蛋瓤递给我,我却像生了病的猫一样连闻都不闻。迎春急了,说,姐,你不能这样,上火不吃饭,就会断奶,你没奶,孩子这么小,他吃什么?
看着可怜巴巴的孩子,我挣扎着从泪海里走出来,吃下了两个鸡蛋,喝下了一碗红糖水,一顿晚饭就这样打发了。
第二天上午,刘大水夫妇来了。我噙着泪花说,刘大大,大娘,小华被抓了。
刘大水说,小华这孩子真是不争气,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冯佳瑞说,不光他栽进去了,刘琼她女婿也受到了牵连。
我不明白,就问,他也犯了事?
刘大水说,法院追缴小华骗取农民的款项,追到吴英军头上了,吴英军把钱还给了单位,没追回来,钱的事就算终结了;可是吴英军挪用公款又形成了另一个案件,法院搂草打兔子,就以挪用公款罪名给了他处分,免去了他的出纳会计职务,让他站柜台去了。
我说,刘大大,法院给牛小华怎样的处分呢?
刘大水摇摇头,不清楚。不过他的罪过可比吴英军严重多了。听从法院判决吧!
两个月后,从法院传来消息,牛小华多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我的天哪,这么长时间,可叫俺娘儿俩怎么熬啊?我觉得苦日子没完,希望遥远,不由得又呜咽起来。
迎春及时给我想来了退路,姐,别傻哭了,带上孩子咱们回农村老家吧!
我说,我也想过回家,可我哪有脸面回去啊?我打算明儿去监狱里再看看他,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接受改造,争取减刑,早日释放出来,重新做人。
迎春说,行,去吧,孩子我带着。
一大早我出了家门,到下午四点多钟才从监狱回来,迈进家门听到孩子在哭啼,顾不得清洗手脸,急忙把孩子抱在怀里将乳头给了他,他便疯狂地吸吮起来。
迎春瞅着孩子,说,小东西,就知道妈妈亲,见到妈妈就不闹了。
他是饿了,也想我了
迎春说,姐,你见到牛小华了吗?
见到了,该给他交代的,全交代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对不起我,让我别跟他受苦了,改嫁吧。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等着他。
你得等他八年哪,时间也太长了呀。
长也得等。
等这样的男人,还有意思吗?
不等,就得嫁人,在城里不好寻,回大队也是个难题,有了这么个孩子累赘着,没法子,等吧。
迎春没再说什么,但她总觉得我嫁给牛小华是走错了一步棋,让她更加焦灼而难过的是,我棋走错了,又不肯改悔。
过了两天,春儿突然说,姐,我该回去了,我是社员,得参加劳动,挣工分,分粮食。
行,你来的日子也不短了,回吧。
姐,我回去你一个人行吗?迎春丢下我有些不放心。
我坚强地说,我没事,我会料理好俺娘儿俩生活的。回去后,叫爹娘他们都放心。
姐,我和哥会经常给你送粮食来的,保证饿不着你们娘儿俩。
我冲迎春感激地笑了笑,迎春就走了。三天过后,我心里开始孤独和可怕起来,一连几个晚上都做鬼叫门的噩梦,噩梦醒来,真想再把迎春叫回来继续与我做伴,可转念一想,她已经大了,不能一老耽误她给家里挣工分。我出自农村,深知工分的重要。
在我最艰难的时期,刘大水夫妇始终关怀着俺们娘儿俩的生活,今天又来看望俺们,把不多的米面放下后,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蛋说,迎霜,给孩子起名儿了吗?
我说,还没呢,他爸爸不在,我也不知道让他叫什么好,你们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就给孩子起一个吧。
行,让他叫什么好呢?刘大水动起了脑筋。
而冯佳瑞张口便说,他姓牛,就叫牛顿吧,外国一个科学家不是叫这个名字吗,他长大了也让他当科学家。
刘大水说,不妥,这名字太大,如果他长大后成不了科学家,会遭人耻笑的,我看还是从生活实际出发,让他叫转运吧。
我称赞,转运这个名字好,希望他长大后转变命运,改变贫穷落后的家庭面貌。
好,冯佳瑞乐着开始叫孩子,牛转运,给奶奶答应一个!
小转运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却以哭的方式来满足冯佳瑞的过分要求。
刘大水夫妇乐了,这小东西,怎么哭啦?
是饿了,我给他喂喂奶就好了。我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孩子唔哝两下,专心地吃起了奶水。
趁孩子安生之际,冯佳瑞说,迎霜,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啊?
你刘琼姐的孩子,说什么也不再进托儿所了,怎么哄也不行,我们合计了一下,打算让你看管他半年,白天看管,晚上再把他接回去,你觉得行吗?冯佳瑞看着我的反应。
我说,行,送来吧,俺们老家有句话,一只羊放着,俩羊也是赶着,身边有两个孩子我更开心。
刘大水说,也不白叫你看管,每月给你十五块工钱。
我说,不,我不能要你们的钱,你们有了难处,我伸手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你不收钱,我们何必给你增添负担呢,说白了,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照顾你一点。刘大水又说,你没有收入,你又弄着个孩子,你们娘儿俩靠什么生活?
想到生活艰难,我陷入了沉思。
冯佳瑞说,就这样定了,明儿上班之前,就叫刘琼把孩子给你送过来。
孩子很喜欢我,尤其看到小转运时,她更是无比的高兴,这样就让一个弥漫着阴影的家庭,充满了不尽的欢声笑语。
在看管两个孩子的日子里,我天天身心忙碌,也没有心思再去想牛小华了。不想烦心事,也就没了烦恼,一晃半年过去了。
冯佳瑞到了退休的年龄,她办清了退休手续,闲下来没事干,就要把外孙接走,由她看护了。她还跟我说,迎霜,我发动大家给你寻找其他孩子看着,不会让你生活不下去的。
冯家瑞的关心,我很感动,急忙说,谢谢大娘。
客气啥呢,照顾你,也是应该的。等着吧,有了信儿,再告诉你。
暂时闲下来了,我决定带上儿子去监狱里看看牛小华,意思是让他也看看自己的儿子,并以此为希望,以此为鼓励,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释放回家,与母子团圆,重新过好以后的生活。可是当我来到监狱,牛小华拒绝了我的探望,不知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回来的路上,泪水不止,到了家里,一头扎进儿子怀里继续哇哇痛苦起来,哭的浑身无力了,我想回家去看看爹娘,不乞求老人特别照顾什么,只是想在他们身边能够得到爱的抚慰。
在家里待了十几天,所能听到话语尽是父母及哥妹的连连叹息,和敦促我赶快改嫁的嘟哝声。回避烦恼,走出家门,可门外的社员们也不同情我,发出来的声音,都是冷嘲热讽。我无法忍受了,也更无法应对,被迫无奈又返回了城里。
这时冯佳瑞给我寻到了一个做保姆的机会,做了半年保姆,我又挺过了半年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过下去,我没有答案,苦恼中,我忽然想到了牛小华工作过的印刷厂,如果厂长可怜俺们母子俩,肯接济一下,给我一点临时活儿干,让我挣些生活费,那么俺们母子俩今后就有了活路。
抱着希望,抱上孩子,经过一路打听,将近中午时分,我来到了印刷厂,经胡科长引荐,我见到了厂长大人。
厂长四十多岁,一个油头粉面的人物,正在办公室里坐着喝茶看报,突然有美女来到他跟前,他沉鱼落雁,丢下茶、报,直了一刻眼神,说,你是谁,来找我有事吗?
我点头说话,厂长,我叫迎霜,是牛小华的媳妇,俺娘儿俩生活不下去了,你可怜可怜让我到厂里来上个临时工吧。
这个嘛——?厂长故意托长声音,以便有充分的时间,用心打量这个自动送上门来的美女。美女眼神里虽含着忧伤,可迷人的脸庞十分滋润,还有我圆圆挺挺的乳房弹性四起,令他心潮彭拜,垂涎欲滴。
我笑了一下,说,厂长,我不怕脏不怕累,干什么都行。
好好。厂长近到我跟前,一边享用着女人特有的芳香,一边阴滋滋地乐。
我也高兴,说,厂长,你答应了?
厂长皱一下眉头,说,迎霜,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遭遇我也很同情,不过你带着孩子,怎么来上班啊?
我说,孩子一岁多了,我可以把他送到老家去,不会影响工作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厂长眼神色眯眯的,紧紧抓住我性感的部位不放。
我看到厂长有关心我的诚意,感动得什么似的,谢谢厂长!
厂长笑着说,你先别客气,还没到谢我的时候,回去等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