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我爹提前从小卖部里买了好烟好酒,准备今天招待客人。
上午八点钟,刘大水只身一人进了家门,我娘马上迎接说,水哥,你好,你来得挺早啊。
刘大水说,有事情要办,来晚了还行。
刘大水要办何事,我娘没问,冲屋里喊我爹,她爹,水哥来了。
听到喜讯,我爹从屋里小跑出来迎接刘大水,只见他没带人来,就问,水哥,你电话上不是说还有一个人吗,怎么,没来呀?
刘大水说,来了,我没让他进门。
我娘对刘大水捉谜藏的做法不理解,就说,你看你,人来了,就领进家门呗,人在哪儿呢?
刘大水说,在门口呢,你们去看看吧,看到了别生气啊。
听刘大水这样说,我爹我娘出去接人的脚步却停住了,而我没顾忌什么,要闯出去面见神秘人物。刘大水说,是牛小华来了。
是他啊?我有点意外。他怎么来了?谁叫他来的?
他自己要来嘛。刘大水解释说,今天他来,目的有两个,一是来看看你们,二是了却一个心愿。
了却什么心愿?我娘不解地问。
刘大水说,他过去不是骗过生产队两千块钱吗,现在他把那笔钱攒够了,今天拿来要偿还。
我爹说,他这人怎么又翻起了老账?生产队早没了,还怎么还,还谁去?
刘大水说,生产队是早没了,可那些人还在呀。小华的意思,这笔债他一定得还了,不然他这一辈子心里不得安宁,也没脸面再迈进你们家的大门了,就让他还了吧。
我爹叭咂叭咂嘴,说,——也好,还了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也就不争不欠谁了,也省得叫知情人说三道四了。
刘大水说,对,小华就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我说,娘,把小华叫进家门吧。
行,咱俩去叫。我娘和我走出家门一望,牛小华正面对墙壁站立着,样子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在对墙思过。
瞅着他的背影,我娘迟迟不肯说话,不知她不愿意开口,还是开不了口。
我说,小华,娘来了,快回过头来叫娘!
牛小华慢慢回过身来,冲我羞惭地笑笑,然后看向曾经的岳母,叫了声,娘——然后低下头去听大人挖苦数落。
我娘没有挖苦数落他,嘴角一沉,就想哭。
我忙拉起我娘的手往回走,一边对牛小华说,小华,娘和家人都原谅你了,快进家门吧!
牛小华跟在后头蹑手蹑脚,我娘回头说,小华,走路大方点,咱们还是一家人,啊!
听到这语重心长的亲情话,牛小华心里感到非常温暖,又叫了声娘,这才进院进屋。
我爹说,小华,来来,坐下,还和从前一样,别客气!
知道自身份量的牛小华不敢落坐沙发,而是拘谨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看看旁边的刘大水,而后就沉默下来。
刘大水说,小华,你和迎霜复婚的事情,谁也没有意见了,至于你要还债的想法,大家也都同意了。
谢谢!牛小华高兴起来。
刘大水说,没外人,谁也别再说客气话了,咱们就合计一下还债的事情吧。
我爹一时也拿不出好的办法,只是说,生产队里的老账本早没了,怎么个还法呢?
我娘出了一个好主意,这么着吧,把迎春的公公叫来,他是当年的生产队长,看他怎么说?
听取了我娘的建议,我爹拿起电话来就拨通了村部,喂,是亲家吗?我迎春的爹,到我家来一趟吧,有重要事情和你商量。
对方的张爱国答应下,功夫不大,骑车子赶到。进屋看到牛小华时,他先愣了一下,但没有理睬他,而是走近刘大水并与他握上手说,刘哥来了,你好你好!
好好,你也好!刘大水很激动。
俩人问候完毕,张爱国才将注意力转向牛小华。这个曾经的崩骗手,让集体蒙受了巨大损失,也让他这个小队长吃了不少的苦头,虽说过去的屈辱感已经淡化,可阴影还在心头罩着,无形的“黑锅”还在他的脊背上扣着。今天他真想对罪魁祸首拳脚相加,以解心头之恨,可一见牛小华冲他捧出了诚挚的笑脸,他的拳脚一时却没了勇气,只是嘴上威胁他说,你小子,怎么又露面了,我真想揍你一顿。
牛小华没有后退,任凭张爱国教训,而张爱国在大家面前没有出手,只是叹了口气。
刘大水说,张村长,你大人大量,不跟小华计较,谢谢你!
张爱国瞅瞅牛小华,再看看大家的和颜悦色,头脑有点发蒙,就说,把我叫了来,面对这么个玩意儿,你们在搞什么名堂?
我爹说,牛小华今个儿是来还债的。
为了让张爱国相信,牛小华说,是,我来还债赔罪。
张爱国觉得赔罪是好事,但来得太晚了,就说,你早干什么去了?
牛小华低下头去,刘大水赶紧说,张村长,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小华想改正错误要重新做人,还是给他一次机会吧。
张爱国思想了片刻,说,提起当年那宗子事情,我是又气又恨哪。
我娘说,别计较那么多了亲家,迎霜又要个小华复婚了,复了婚,牛小华又要成了自家人。
张爱国破怒为笑,对牛小华转变了态度,还说,既然迎霜和小华又要破镜重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那点老账也就让它烂在在肚子里吧。
牛小华坚决要自己清白,就说,我一定得把欠社员们的钱还上,不然我后半生就没法儿活下去了。
张爱国说,别想的那么严重。你拿了生产队里的钱,大队和小队联合起来把你给告了,让你蹲了好几年大狱,也就算是扯平了,你不欠什么了。
牛小华说,蹲大狱是对我的惩罚和教育,应该的,我接受,可钱不还的话,就亏了无辜的社员们。我不能让社员们骂我一辈子,也不能给孩子们留下骂名。
我说,爱国叔叔,就依了小华吧!
张爱国说,你们叫我来也就为了这事吧。
我爹说,小华把钱都带来了,说到怎么还时泛了难,才叫你来拿个好主意的。
这事有点麻烦,生产队没了,人也是死的死,生的生,人多了,每家每户也都分了杈,还百家子债,是个难题呀。张爱国思考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这么办吧,按照当时生产队里的人口计算,每人多少就还多少。
行,就按你说的计算。当时咱队里的人口是多少来着?我爹也记不清了,回想当时的人口,满脑子都是嗷嗷待哺的饥寒模样。
张爱国心里还一清二楚,说,一共是三十八家,一百七十二口子。每人该是多少呢?迎霜小华你俩算算,死了的也有,新添的不在其内。
工夫不大我和牛小华就拿出了准确的数据,报告给了在场的人听。
我娘说,谁拿着钱去还呢?看看张爱国,亲家,当时小华从你手里拿的钱,这会儿还把这个钱交给你,你给大伙分头去送吧!
这样不妥。张爱国说,当时社员们都怀疑我私吞了队里的钱,我没认,这会儿要是让我一个人再去偿还,那不等于是我不打自召了吗,就是解释,有人会信,有人还会怀疑。这样吧,钱给刘哥拿着,我领头,咱们都去,一人为私,多人就是公了。
我娘说,就别让小华和迎霜跟着了,万一有谁喷出难听的话来,怎么办?他们毕竟都是好几十的人了,给俩人留点面子吧。
刘大水说,让小华留在家里吧,我是他叔,我代表他去给老社员们道欠。
牛小华不肯让刘大水为他做挡箭牌,他执意要亲自去社员家里蹬门拜访。
我拉住他说,你去了,有人骂你,或打你,你招架不住。
听了我的危言,牛小华心里颤了颤,才没去冒险。
我爹我娘说,小华,你就在家里待着吧,钱一定送到老社员们手里的。
谢谢爹娘,谢谢大家!牛小华站在院里,看着大家走出家门,心情放松下来。
我让他回屋,他不肯,站在院里四围打量我家的环境,说,迎霜,你们家变化可真大,一是换了地方,由憋屈变为敞亮,二是土房变成了锃光瓦亮的砖房,小柴门也换成了大金门,要不是刘伯伯带我来,打死我也不相信这是你们的福地。
我说,现在形势变了,政策也好了,中央也说了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快一点,咱们能落后嘛。
牛小华说,是是,不能落后,我也会像你们一样,努力奋斗,大踏步前进。
别光说好听的,我要看你的实际行动。
看吧,我说到做到。
不过我还要警告你,你再赌博,再坑蒙拐骗,你就是死路一条。
你看你又把我往坏处想呢,我已多次给你保证过了,今后要走光明大道。
不说这些了,说说咱儿子吧,你怎么也不问问他呢?
我想问,刚来不是胆小嘛。牛小华摇头看看,小转运没在家,他跑哪儿去了?
说话间,转运跑回来了,还带着兰兰。俩人簇拥到我跟前,有说有笑,亲热无比,尤其是兰兰,还要让我抱抱她。我抱起女儿,转运也向我身上攀,儿女绕藤,我深感幸福。
牛小华看着,兴奋地想要拥抱俺们,但终究没有行动。
我对转运说,儿子,你想爸爸吗?
转运说,想啊。
我说,你爸爸来了,跟前这人就是。
牛小华冲儿子微笑,并说,转运,我就是爸爸。
转运瞪大眼睛瞅着牛小华,不相信他是爸爸,在他想来,爸爸是搞大的英雄形象,不是一身工作服,寒酸的样子。兰兰也不情愿认其为父,从我身上下来,拉起哥哥就跑向了屋里。
牛小华说,兰兰就是你和宝生的女儿吧?
不是你的女儿吗?
是是,我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