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和我哥推这单轮车轻轻地来到了打麦场上,魔鬼似的从速而又悄然。
张爱国冲我和我哥满意地点点头,说,好,你俩快下手吧,装满两条口袋赶紧撤,我和你爹到场外去放风。
队长安排得很周到,我和我哥得手顺利,很快就将口袋装得挺挺的。我抱抱口袋,沉得像死猪一样,就急忙闪身让给了我哥,我哥叮我扶住车把,他一鼓劲,就将口袋抱到了车上,而后车、人飞也似的离开现场,扎入了通向回家的坑坎的夜道。
张爱国和我爹将弄开了的麦堆及时恢复原貌。然后,我爹向场外探望,发现儿女的踪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夜幕里,返过身来对张爱国说,——手榴弹擦屁股,真危险。
危什么险,尽扯不吉利话,这不大功告成啦。
掐算着我和我哥将麦子快弄到家了,张爱国放下心来,打了个长长的瞌睡,而后冲我爹平静地说了句,没事了,就与我爹分手回了家。
打麦场上剩下我爹一个人了,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突然感到后怕起来,唯恐我和我哥半道碰上了巡夜的民兵,被人脏具获抓起来。现在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不应该跟张爱国干这既损公又害己的傻事。于是他想跑步回家把粮食弄回来交还给生产队,以还自己一个清白。可是他转念又一想,如果把偷到家的两口袋麦子又原封不动地弄回来了,张爱国没看到,他相信吗?绝对不相信,闹不好还得反咬一口,说他村寒明一套暗一套,暗里吞独食,心太黑了,那样就更麻烦了,不但没洗清自己的罪过,反而又引起了张爱国愤怒,视他为敌人来报复。张爱国得罪不得,张爱国有生杀大权。张爱国把他拉上了贼船,他身上的污泥浊水一辈子也洗涮不干净了。怎么办呢?事已至此他没了办法,拉出来的臭屎又不能坐回去,那么也只有周上裤子昧着良心继续充当干净人了。他抚摸起自己的胸口,极力想让剧跳的心头平静下来,以尽快把刚才的所做所为淡忘到脑后,好在明天捧出笑脸,跟广大社员们继续轻快地相处。瞒天过海想法不错,可他正为这美妙的想法进行努力时,却忽然听到场外传来愤恨的责骂和急促的脚步声向他这边迅猛逼近。
谁?干什么的?保护麦场的神圣责任促使我爹向入侵者喊道。然而,当他发现来者是大队公安员臧保江和民兵李铁棒时,心头突颤,悄悄后退,转身要藏入窝棚。
臧保江利眼抓住了我爹的背影,骂道,狗日的,果真是你村寒在看场。你给我站住!你他妈的看场偷场,执法犯法,给我捆了!
遵命的李铁棒甩开手里的绳子上前要捆绑我爹,我爹心里明白却装作糊涂,一边拒捆,一边强词夺理地争辩,你们要干什么,随便捆人,还有没有王法?我看场是队长指派的,我有什么错?
你狗日的,提上裤子就不认脏了。你说,大壮和迎霜小推车上的那两口袋麦子哪儿来的?臧保江厉声逼问我爹。
我爹心里在发抖,但表面上装作镇定,说,……我怎么知道。
你还装蒜,迎霜和大壮人脏具获,早给押到大队部去了。李铁棒说着就把绳子往我爹脖颈上套,要把我爹也捆到大队部去。
我爹急了,说,你们绑我干什么,我又没偷,再对我无理,我就跟你们拼了。他顺手抄起一杆铁杈,准备与敌人决战。
见他要玩儿命,臧保江和李铁棒给吓得连连后退,退出几米远后,臧保江咬牙切齿地说,你个走资派、坏分子,嘴硬不认脏,你等着,我回大队部拿铁棍子去撬迎霜和大壮的牙,等他们把你供出来,再来收拾你个王八蛋。威胁了我爹,臧保江就带上腿子李铁棒跑回了大队部。
我爹担心我和我哥挨打受刑,置麦场上麦堆于不顾,赶紧来找张爱国报告情况,要求他快去大队部救人。
张爱国顿时懵了坑,紧张和恐惧使他浑身颤抖起来,这这了半天,没一句囫囵话。瞅着他,我爹心急如焚,说,你呀,别这这了,快去大队部吧!
好好,我去我去。张爱国颤微微地说,村寒,别、别慌!
还不慌,臧保江那狗日的说了,他要拿铁棍子撬孩子们的嘴,如果撬开了,供出你来,你也得给绑了,你等着挨绑吧。
别说气话了,我这就去大队部,一定让他们放人。等等,我进屋里告诉你弟妹一声,回头咱们就走。
从屋里出来,张爱国就和我爹急促促地奔向了大队部,走了没多远,张爱国说,村寒,你别去大队部了,去了反而不好,你还是回到打麦场上去吧,打麦场上没人不行,在那里等我的消息。
听从了张爱国的安排,我爹回到了打麦场上。在打麦场上踱着圈子,耳畔仿佛就响起儿女受刑的尖叫声。他心里疼痛难受,如同百爪撕挠,再加上悔恨不已的折磨,他打算一头撞到打麦机上,撞个头破血流,横死了事,可当他决心行动时,又突然想到,自己寻死容易,可儿女们怎么办,两个孩子还在虎口里呢。这个时候,当爹的不顾他人死活,自己先解脱,还是人吗?想到这里,他陡变主意,打消了死的念头,准备再闯大队部,去看看张爱国营救的结果。
望望听听麦场四周没有可疑迹象,觉得不会有人乘人之危来行窃,就擅自离开了看守岗位。离开没多远,突然觉得一股失职感涌上心头。他害怕地想到,离开之后,万一有坏人来弄粮食,岂不是雪上加霜,局面更糟?队里受了损失,等于是他又犯了玩忽职守罪,多罪并罚,那还了得,太可怕了,怎么办?两难之际,他忽然想到了饲养员老里,把他叫来,让他临时当会儿警卫,可解燃眉之急。朝牲口棚走出几米,又很快刹住脚步,心想,如果把人叫了来,丑事给他知道了,再张扬出去,就丢死人了。衡量利弊,我爹拧身又回了打麦场。这时打麦场边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谁?
是我。我娘近到我爹跟前说, 他们人呢,大半天了怎么还没回去啊?
唉,回不去了。
你说什么?
在回家的半道上给巡夜的民兵逮住了。
我的天哪,一句话吐完,我娘就瘫在了地上。
我爹慌忙把她架起来,说,他娘你挺住!
你个混蛋爹呀——我娘一边哭一边骂我爹,你怎么就狠心把孩子们往火坑里推呀?
我爹说,我也不愿这样,谁知道他们赶得那么巧,碰上了巡夜的民兵啊。
我娘摸到了坟头哭,就说,这都怨张爱国,走,咱们去冲他要人。
我爹说,你先冷静点。我已经告诉他了,他早去了大队部。那什么,你在这看着场,我去大队部看看情况。
我爹跑步来到了令人毛骨悚燃的大对部。此时的大队部门口没有民兵把守,他就壮大胆量往院里走,发现自己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里后,他急忙闪身贴了墙根,贴着墙根悄悄走到关押着亲人的禁闭室门前隐蔽下来。禁闭室门上挂着大锁,窗子上钉着横七竖八的钢筋,如同现在的狗笼子,里边圈着我和我哥。我俩呆若木鸡,如同死了一般。我爹无法放俺们出去,更不能向里喊话,不得不后退到办公室跟前,屏住呼吸倾听里边的动静,只听得里边张爱国在连声乞求臧保江高抬贵手放人,臧保江不答应。这工夫,民兵李铁棒问臧保江是否还要去抓我爹,臧保江说不急,先把迎霜和大壮审讯清了再去抓他不迟。听到这,我爹魂飞魄散,心想,不能自投罗网,得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就全家覆没了。我爹讯速退出大队部,跑回打麦场,赶紧与我娘合计对策。
我娘还在恐惧中哭泣不止,劝导她冷静下来不成,我爹无计可施,就在她面前抱着脑袋转圈圈。
半个钟头过后,张爱国匆匆来到打麦场报告情况说,这群兔崽子一根筋,不放人。
我娘说,孩子是你给害进去的,你得想法子保他们平安啊。
张爱国忙说,保、保。开始我给他们说好话,说大壮和迎霜都是老实人,认罪态度又好,他们都是队里的主要劳动力,我要求把他们移交给小队里来处理,可臧保江那东西不答应,执意要把俩人扭送公社,再由公社送往县公安局。这样做我不干,就急了眼跟他说,你们要送就连我这队长一块送吧,我不抓生产了,陪着他们去公安局。
你这么说,姓臧的什么态度?我爹插了一嘴。
我这一急呀,姓臧的倒软了点,他说,张队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也是当差的,当差不自由嘛。再说了,我放了他们,我拿什么向臧书记交差?人又不是我一个抓获的,好几个人在场,现在我一个人敢放吗?这个时候,小民兵臧朝说了句好话,他同意放人,可臧宝江没理他,说除非有臧书记发话才行。
不知道谁早把把消息报告给了臧桩子,工夫不大,臧桩子就来到了大队部。开始,臧桩子的态度比臧保江还强硬,非要把人上送,我坚决不让,横挡在门口说,你们这样无情,我这小队长就撂挑子不干了,管着一百多号社员的队长说话还不如放个屁呢,这队长还怎么当,臧书记你看着办吧。甩手我就要离开,而臧桩子却拉住我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嘛,眼下正是麦收大忙季节,你甩手不干了那还行。臧桩子识大局,这样一来才肯给了我个面子,人就算是不上送了,不过大队里还得做处分。臧桩子说,眼下社员们正忙得焦头烂额,召开全村社员大会批斗,不合适宜,明天晌和让大壮和迎霜挂牌游游街,堵堵社员们的嘴。我觉得,这样处分,还是重点,不过比送公安局强多了。大事化小了,再没希望化了,我就免强答应了这样的处理决定。村寒哥,张玲嫂,我尽力了,你们觉得行吗?
我爹和我娘一时不开口说话,张爱国自责起来,都是我不好,想贪集体的便宜,没想到,没逮着狐狸倒惹了一身骚。是我一时犯糊涂,害了迎霜和大壮,你们就打我一顿,解解恨吧。
我爹说,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打你又有什么用,再说,我也是起了贪心的,不全怪你。
不全怪我,我也是罪魁祸首。张爱国不推卸责任,愿意承担事情的后果。
我爹不言语了。我娘说,你们俩犯了事,孩子成了你们的替罪羊,你们对得起孩子吗?
对不起,对不起。张爱国表示了谦意,之后夸将起了我和我哥,俩孩子真是好样的,死活没把我和村寒咬出来。凭这点看,我非常感谢他们。往后只要我不下台,我张爱国一定会好好关照他们。
想想平日里张爱国给予俺们的好处,再深思一番往后还离不开张爱国的领导,我爹我娘就忍辱负重地蹲在了地上。我娘止住哭泣,拉起伤感的长音,孩子命苦啊——
张爱国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别再说别的了。嫂子,回家吧,村寒哥,你也陪着走吧!这打麦场你没法再看下去了,我在这守一宿,明儿得换人。
换吧,我没脸再看场了。往后,人们骂我什么我也得听着。我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同时也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任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娘又给了我爹一刀子,骂你,打你,活该!
我爹认栽了,跟在我娘屁股后头,摸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