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秦志高收工回来,路过家门而不入。他上了趟茅房转来就直接去了伙房,想去舀碗饭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躲在伙房吃,哪怕是没得菜的白饭,也图个舒心畅快。
伙房门虚掩着。他一推门进去,邱风喜就从灶门口窜了起来。她是在用伙房的热得快给她自己烧水。秦志高哪还顾得舀饭!当下关了门,几步冲过去就把她搂进怀里。未及进入,却听“吱扭”一声,一道亮光射进来。凤喜一头拱进男人的怀里,就像一只把脑袋藏进翅膀里的鸵鸟,只有自己看不见自己。秦志高却高昂起头,紧盯着门口,活像专门等着人来抓他个现行。脚步声越来越近,看清了来人是他那懦弱无能的堂哥秦志富,堵在他嗓门的那口气就松了下来!走近了,秦志富见堂弟怀里搂着女人,就慌忙别转头朝外走。他一出门,邱风喜挣脱秦志高的怀抱,像只野兔子般蹿出门去。秦志富就明白了,堂弟抱的不是自个女人!就愣怔在门口,一个劲的后悔不该没敲门就一头撞进去。就想去向堂弟解释清——他是等钢筋场的工人吃完饭了回到钢筋场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连宿舍门都没进,就到伙房拿桶挑泔水的。他可不是有意要坏他们的好事。挑泔水的钢筋棍和桶都放在伙房里面的小库房里,邱风喜是知道的。不想一进门就跟堂弟撞了个满怀。“我......我啥都没看见,你放一百个心......这事我绝对不会......”秦志富畏畏缩缩的说,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恍然无措,不敢抬眼。秦志高的脸就绿了,怒目圆睁,气哼哼地瞪着他。秦志富被他瞪的两只眼睛无处可藏。秦志高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羞惭和愧悔,这才盛气凌人的把头发一甩,趾高气昂地往回走。
秦志富垂头丧气的进了伙房,取了钢筋棍和桶。
伙房当头有块空场地,场地的后半部分就着伙房的板壁搭了半间小房子,是邱风喜的宿舍。大约八九个平方,外面的三方墙是用废旧砖头砌的,房顶是用石棉瓦盖的。在场地的前半部分同样就着板壁修造了水池,池子的左边安装了一副三脚架,那只白铁皮水箱就放置在三脚架上。滚圆的水箱高过了房顶。三脚架的下面是一口水井,井是工队自己打的。井盖是梁木匠用竹胶板做的,因为做的比较精致,不熟悉的人会以为那是个锅盖,还当那下面埋了口锅。仔细一看,井盖上却有一根黑色橡胶管从井里伸出来,当然,井里有一台水泵。管子的另一头则爬上了水箱顶。水箱里的水一用完,人们只需推一下安装在板壁上面的电闸,水就会哗啦啦地从井里流进水箱。这里的水好,又甜又清凉,关键还不要钱。若是一早一晚,才从井里抽到水箱里去的水还从顶端的盖子沿儿往外冒烟呢。在水箱的下端也有根水管,通向水池。池子宽不到两尺,长不到两米,上方紧靠板壁按装了三个水龙头。供工队做饭,洗菜、淘米以及所有人洗碗、洗衣、饮用。
泔水桶就放在水池的右边,与伙房也就一个墙拐角的距离。泔水在桶里“咕噜咕噜”直冒泡。秦志富抬手一轰,苍蝇们就“砰”地一下弹起来,落到水池上,探头探脑的等他离开。他把泔水桶里的泔水舀到两只小塑料桶里,挑着出了驻地,朝东南边的油郭村送。这送泔水的差事算不得他的分内之事,他是替美凤干私活。美凤原本是在工队养了一头猪的。去年在山西搞工程她也养了一头猪。这么说吧,反正自从美凤来到工地,她就养起了猪。她原本是来工队挣钱的,却发现见天有那么多的泔水,她就立马养了一头猪。养猪只是她的副业。
秦志高气势汹汹地朝回走,越想越气,路过家门仍旧没进屋,任凭肚子饿着直接去了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
薛丁香久等男人不回,又不敢打电话催问。独自淡而无味的吃了饭,就上床午休。哪知一躺上床,眯起眼睛,一地的心思直往脑海里拥。那时,美凤还在家照看孩子,丁香就动过利用泔水养头猪的念头。当她把这念头告诉秦志高,他居然讥笑她是白日做梦,还想把工队当成养猪场,真是痴心妄想!并严厉教训她说:“你以为你长着三头六臂啊?!还想身兼数职占工队的便宜!老板能让你养头猪在工队?!一天到晚屎啊尿的,工队成啥了?!你既然那么想养猪,你回家养去嘛,还跑工队来干啥?!别再异想天开了!”既然男人反对,丁香就不再做异想天开的梦了;只管一门心思的当好她的火头军,老老实实地做好一日三顿饭;眼睁睁的看着大桶大桶的泔水或被倒掉或被当地村民挑走。哪知美凤一来工队,发现泔水是有利可图的,非要把泔水作价卖给当地村民。定价每桶五块钱,谁料这一作价就没人愿意要了。莫说五块钱一桶,就是一块也没人要。美凤干脆自己养了头猪。养到年底,还真就把小猪仔儿养成了一二百斤重的大肥猪。到工程完工离开前,工队杀了猪,大开三天庆功宴。今年年初来到这里,一安顿下来,美凤就去市场上买了头小猪仔儿回来,并在板房南边山墙头前的那块空地上搭了个小塑料棚棚当猪窝;又在空地里种了葱蒜苗和萝卜白菜。那块空地除了充当秦美凤的菜地和养猪场所外,工队还在那搭了个茅房。谁料美凤的猪还没养到俩月,有一天公司项目部材料主任贾大全来工队找秦志高谈事,喝多了茶,姓贾的临走去上了趟厕所。他这一上厕所,就发现了工队居然还养了头猪。这事很快就传到了上头,杨万里一个电话打给秦志远。秦志远碰巧回了老家,就一个电话打过来;勒令美凤立刻马上把猪处理掉。美凤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明里她是虚心接受了她小哥的批评教育,暗里却不甘心。她就不可能痛痛快快的把她的小猪仔处理掉!美凤一天不痛快,刘富民就一天都痛快不起来;美凤指东,刘富民不敢往西;美凤说一,刘富民不敢说二。美凤心疼她的猪仔儿,刘富民心疼美凤;美凤为她的小猪仔焦虑忧心、吃不下饭,刘富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声不响的悄悄去油郭村联系了一户人家,希望把他们的小猪仔托付给这家人代为饲养。说来也巧,他联系的这户人家偏偏也姓刘,刘富民就跟那家人认了一家子。这一认了一家子,他有了难处,一家子自然就要帮他的忙。两家于是搭成协议,此后刘富民负责为一家子送泔水,一家子则负责替他们养猪。等年底把猪养肥了,宰了它两家平分。
秦志富那个奴才相就成了最合适不过的替秦美凤送泔水的人!美凤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干啥成啥。总之就没有她秦美凤干不成的事!薛丁香不得不承认,美凤生就了的是个做生意的料!而她呢,以前在家里,她只会种庄稼,做饭,生儿子,伺候男人。后来到了工队,她还是做饭,除了做饭伺候人,这辈子她就没再干过旁的事。她一边佩服美凤,一边又觉得美凤之所以能干成事情那都是得益于刘富民的支持,而秦志高从来就没支持过她。每当她这么为自己辩解时,美凤就说,即使得不到刘富民的支持,她想做的事也要非做成不可!就说那年她在银盘镇上开商店吧,一开始刘富民是一百个不同意,她才不管他同不同意呢!她就去小哥那借钱,她本打算只借五百块的,结果小哥却借给她了一千五百块。她拿着那一千五百块钱把门面租了,货也进了。她的商店就这么开成了!后来孩子上了初中,在学校寄宿,她才把商店转手的。她就来了工队挣钱。既然是来挣钱的,眼看挣钱的机会摆在那儿,怎么能放弃呢!
丁香只能说美凤的财运是生来自带的!她总是羡慕着美凤的成功,懊恼着她自己的一事无成。事到如今,她才逐渐意识到了美凤的成功是有她成功的原因的。美凤敢想敢干,雷厉风行,根本就没想要依附男人来实现她的人生价值。而她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出美凤的那个魄力的,她吃亏就吃亏在没有魄力上;她是把整个人都托付给了男人,即使偶然冒出来一点属于自己的想法;也总是希望得到男人的认可和支持,一旦得不到男人的认可和支持;她就偃旗息鼓,不再努力争取。她总是优柔寡断,总希望获得别人的认可和支持;从来不去不争取,最终她的那些所谓的理想就都成了自己骗自己的空想。就比如说她上学的时候吧,那时候她在班上也算是尖子生,可父亲说女娃子上那多的学干啥?学的再好也是个赔钱货!因为父母供养不起他们姐弟四五个上学,他们就劝她不要再上了。她听从了父母的安排,勉强上完小学就没再上了。结婚成了家,她也很想挣钱;也想把日子过的红红火火亮亮堂堂;可她总是拿不出魄力。有时候,她觉得她现在的日子已经过的够好了;有时候,她又觉得她现在的日子离她的梦想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很多时候,她也就只好羡慕一下旁人的成就和拥有;感叹一下自己的命运不济。在娘家她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出嫁了就听从男人的安排;男人说啥就是啥,凡事以男人的意志为转移。她是越来越习惯了这种缺乏自我的生活了。美凤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钱挣了,一个月下来赚的比她做饭的工钱不知多了多少倍。要说她一点都不嫉妒是假的。那年,她的大儿子升了高中,小儿子上了初中。兄弟俩都在学校寄宿,她就把两个儿子甩给学校,自己来工队做饭挣钱。孩子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们,得不到他们的关爱,就开始叛逆、厌学。她自己没上什么学,本想出门多挣点钱;为儿子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学习条件,为他们的将来打好基础;哪知事与愿违,结果两个儿子一个都没考上大学。
望子成龙的希望破灭了,男人就将这个恶果归咎到她的头上,张口闭口怪她没尽到当母亲的职责。她常常也为自己没做个称职的母亲感到愧疚,原本希望用出门挣钱来弥补自己没有文化,缺少见识的缺憾;哪知为了挣钱,她狠心抛下孩子,结果却造成了更大的损害和遗憾。作为过来人,她时常不免为两个外甥缺失母爱感到担忧。可美凤却十分自信和乐观,并坚信她的悲哀是不可能在她的身上发生的,她更坚信她那两个侄儿的遗憾也不会在她的两个孩儿身上发生的!
美凤生育了一儿一女。女儿今年十五岁,上高中一年级。儿子十三岁,上初中二年级。美凤来工队两年多了,有男人陪,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一天到晚快活的都忘了她那一双儿女了。她不光嘴硬,心也狠,从没见她说想他们姐弟俩,更没见她因为想他们姐弟俩想得伤心落泪。有时候,薛丁香也会半开玩笑半当真的问她怎么就这么狠心,美凤却理直气壮地反诘说:“我咋就狠心了?!我在给他们挣钱好不好?!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呢!”丁香就总是被美凤怼的哑口无言。美凤就更为春风得意的说:“你是不晓得!那时候,刘富民在工地一年挣好几万。每到过年回家,他把一大沓一大沓票子交到我手上,差点把我两只眼睛都晃瞎了。你根本就想象不出那一刻我心里有多狂喜!我时常听他说高铁工地离城市那么远,大家买东西不方便,我就萌生了到工地开商店挣钱的想法。果不其然,这一来,商店一开,既方便了大家又满足了我挣钱的愿望,而且还能一天到晚陪在他身边。这岂不是一举多得?!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多么明智啊!”
薛丁香最清楚,当初美凤要来工队,就遭到了她婆家人的强烈反对。他们都劝她等孩子考上大学了再出门挣钱也不迟。可美凤就不是个仅仅满足于在家里等坐男人把钱交到她手上的女人!她哪肯听他们的劝呢!银盘镇上开商店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钱一天比一天难挣。要是等儿女都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她再出门,怕是黄花菜都凉了。她跟公婆和刘富民强词夺理,说世上没有那件事是专门为你一个人预备的!钱可不是专门等你有空了再去挣的,有钱不挣,除非是傻瓜!我要去工队挣钱!一刻都等不得!那还是两年前的冬天,她才三十四岁。刘富民不替她说话,她就去找她小哥,她跟小哥说:“守儿女重要,守男人尤其重要。工队又不是清一色的光是男人,不是还有做饭的女人吗?我是不放心刘富民。”她小哥就答应让她来工地了。美凤爱钱胜过爱他们的儿女,刘富民却做不到爱他们的儿女胜过爱美凤,美凤要实现她的人生价值,他只能随她去。他也不敢冲他们兄妹指手画脚哇。美凤如愿来到工队,实现了她开商店挣钱的梦想,不仅见天守着男人,还挣到了一份可观的收入。她的工地生活丰富多彩激情飞扬,比起在家里守儿女,她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有价值。他们的两个孩子就只好交给学校和他们的爷爷奶奶照看。
有时候刘富民也会担心两个孩子让爷爷奶奶给惯坏了,担心缺失父母关爱有可能会造成孩子的心理不健全,有可能影响到孩子的学习积极性。这些影响虽然是摸不着却是看得见的,将来一定会显现在孩子的升学考试和人生道路上。可美凤挣钱已经上了瘾,她要发狠挣钱,以后让他们姐弟俩去上贵族学校。至于他们将来到底干怎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人生,她还没工夫想。跟她说多了,也只能是适得其反。刘富民有一回私下里跟薛丁香诉苦,说他自己都没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又有什么理由去指责美凤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这么着。
薛丁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两三个钟头,三屉桌上的闹钟“叮铃铃”地一阵作响起来。她起床关掉闹钟,收拾了小饭桌上的剩菜剩饭,端去伙房。
美凤花了大半天时间整理盘点货物,这是自开年来这里开张后头一回盘点。她把剩余的货物统统整理了一遍。一算账,仅仅两个多月,她小店的总销售额就有三万五千六百一十七块八毛。刨开三万块钱的本金,余下的五千六百多块钱就是她这两个多月的纯收入!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每天坐那儿守着,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就到手了!虽说眼下这笔钱还没有直接到手,可那也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脱!她对收回这笔款项充满了信心。全工队的人没有一个不欠她的。工队是她小哥的,全工队的人欠她的就等于她小哥欠她的!她没来工地时,大伙想买东西还得请假大老远跑到镇上或是县城去买,来来回回得大半天工夫。自从她来工地开了商店,大家需要啥,可以随时来拿,不用再费力跑腿了。有一点不好的是,他们总是光拿东西不付账。和气生财么,美凤总是笑脸相迎,让他们需要啥尽管来拿。美凤的撇脱大气很对那些男人们的胃口,就深得他们的称道。他们爱在美凤这儿赊账,还爱跟美凤谝。美凤的生意就越做越有起色,也就不在乎是现钱还是赊账了。她干脆弄了个账本,把每个人赊欠的东西和钱数记在各人名下。只要生意好,她不怕收不回钱。到了年底,她把每个人欠她的账目一笔一笔地算的一清二楚,让他们自己过目确认签字后,交给大哥。大哥再把那一笔笔欠款一次性转交给她,这账就收回来了!今年结清了,明年从头再来。
说起来,美凤的店当初开的也不是一帆风顺。还是前年春上,她决定到工队来挣钱。那一年是在河南修高铁,她一到,就要开张做生意。刘富民就给她焊了两副货架子。他们两口子信心十足地去当地县城的批发市场赊货。批发商一听他们的口音,再一看他们的身份证。得知他们是来修高铁的,说啥也不肯把货赊给他们。任凭美凤费尽口舌,好话说了几箩筐,甚至自愿把身份证抵押在那儿,都没换来丁点商量余地。后来商家干脆明说,他是担心万一哪天高铁一修完,他们屁股一拍就溜了,他可犯不着全国各地的跑去找他们讨债!秦美凤这才明白,一旦出了门,他们就是流动人口。人生地不熟,谁信你?谁还卖你的情面!临出门前,刘富民再三提醒她: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你想借鸡下蛋,空手套白狼,纯粹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让她带点本钱,她说啥都不肯带。她想她本就是出门挣钱来的,只有从外头把钱往回带的,哪有出门挣钱的人从家里把钱往出带的道理!除了盘缠,她一个多余的籽儿都没揣。她以为跟外地的供货商赊货就像她在门跟前跟左邻右舍借个锄头薅耙一样,熟人熟脸的,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出了门,才明白了啥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猛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又不是走马上任,谁认得你是谁?!光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空口白牙,一毛不拔,人家凭啥把货赊给你?!不骂你个骗子那是蓄口德!碰了一鼻子灰,美凤才意识到她的幼稚和单纯,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天真过了头!多亏她出门来!多亏有她的小哥!小哥一下就借给她两万块,帮她解决了在工队开店做生意的第一笔周转金。美凤存下一万块,用一万块钱进货。货物倒是周转的快,资金却根本周转不开。她把存下的那一万块也投进去。货出了,仍旧不见一个现钱!大伙可以在她这儿赊欠,她却不能欠供货商的。眼看光出货不进账,这哪是个事儿呢!美凤踅摸到了一个窍门——既然工人想用钱了就在账上支,那刘富民也能在账上支啊。下回进货,她就让刘富民去大哥那儿支钱。她就不用再张口跟小哥借了!就这样,头一年来工队,光进货周转金刘富民就替她支了十二万。到年底,这笔钱连同小哥当初借给她的两万统统都充做了刘富民的工钱。
美凤越来越觉得她来工队是真的来对了!在工队开商店的周转资金是小哥替她出的,商店就开在她自己屋里,不用掏一分房租钱,不用交一厘税。她这生意纯粹是净赚!头一年她就赚了三万多。这两年他们已经积累到了一笔可观的资金,完全有能力用他们自己的资金去进货了。可她还得时不时的让刘富民在账上支点钱,那是刘富民的血汗钱,凭啥不支!
美凤初步统计了一下需要添置的货物,列了个清单出来。解放鞋的缺口最大,42、43、44这几个号码的每样得进30双,手套得进两百双,烟、酒、饮料、瓜子、口口脆、麻辣条......哎哟哟,要进的货多的数都数不清!当然喽,那都不是货,那都是钱呢!等明日把它们全都搬回屋,这货架上就又是满满当当的了!
吃过晚饭,小哥前脚一走。美凤赶忙把进货清单拿出来让刘富民看看还有啥要添补的。刘富民初略浏览了一下清单,却问她要不要买点啥好菜。
“我让你看有没有还要添补的货,你倒让我买菜。我又不是菜贩子,把菜倒回来卖给伙食上?!”
“大嫂总这么偷着为咱们开小灶,那小灶虽说是为小哥开的,可咱们每天陪小哥吃。万一哪天让他晓得了,那可就不好说了。不如咱们时不时地买点菜,到时候不管咋着,都说的过去。”
“她为咱们开小灶?!我可没让她开!她自愿献殷勤,我乐得享受!到时候就是官司打到小哥那儿,又能咋的?!她当还是早年间哪?!两顿好吃好喝就把人心笼络了?!小哥一年到头走南闯北,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哪样他没见过,哪样没吃过?!他一再强调,说要吃清淡,要吃清淡。唉,往日穷的是连肚子都吃不饱。如今这日子好过了,就嗨起来吃啊喝啊,恨不得把往日没吃到嘴喝到嘴的全都补回来,咋样?!吃过头了吧?!把身体吃坏了吧?!转过来又时兴起了养生,讲究吃清淡。都不晓得咋折腾好了!说的倒好听——忆苦思甜。老辈人说,日子得细化着过呢,要淡淡长流水呢,那才叫好好过日子么!”
“啥忆苦思甜!那是老天看不下去了,就来惩罚他们,让他们吃野菜、粗粮。美其名曰忆苦思甜,其实都是有钱人造过了头,让病痛搞的苦不堪言。尽找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来骗人骗己。凡事造过了头,总有一天是要回过头来吃苦的!咱们倒是啥都吃得,可惜吃不到嘴。”
美凤撇撇嘴说:“嘁!你倒是啥都吃得,你忘啦?!上回咱去市里吃烧烤,吃完了听人说那店家是把死老鼠当羊肉烤着卖给顾客吃。你当时咋还抠喉咙吐的稀里哗啦的呢?!过后好几天还吃不下饭。还有啥是你没吃到嘴的?!”
刘富民嗬嗬一笑说:“没吃到的多了去了!”就掰起指头来数。
“你快打住吧!”美凤一脸没好气的说,“我的钱是用来进货的,可不是让你胡吃海喝,瞎糟蹋的!连现钱都还没见一个籽儿呢,我可没得让你挥霍的!”
美凤认为,既然大嫂心甘情愿为他们开小灶,她就心安理得的陪小哥一起吃就是了。多亏了小灶油水厚,滋补了她的肠胃,滋养了她的心身。每天早上的稀饭馒头她都吃厌了。大嫂说她喉咙管细,可不。她就不爱吃馒头,只喝碗稀饭将就一下。她又不出什么力,也就不咋觉得饿。也有工人大清早的起来吃不下馒头,就光喝两碗稀饭,干起活来,几身臭汗一出,两泡尿一屙,肚子就空了。谁不是眼巴巴的盼着中午回来吃顿好的!可上顿下顿不是包包菜、冬瓜片,就是萝卜丝、包包菜,把人都吃伤了。这倒也怪不得做饭的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就那么些个菜,还能做出花来不成?!一大锅菜,星星点点的几片肉等于给菜里放点佐料。要不大伙总笑话两个做饭的女人把肉偷吃了呢。不管咋说,她反正是不会为这小锅饭买单的!明日她只取五千块进货款,多余的一个籽儿她都不会花!这小灶只要开得不是太过火,就这么淡淡长流水地吃下去,就算哪天小哥察觉了,反正他自己也吃了,他还有啥好说的!
刘富民连连竖大拇指,夸美凤脑瓜子就是活泛。谁不想把自己的钱存银行?有大户不吃,那才叫傻!
美凤努起小嘴斜睨男人,示意他隔墙有耳。又贴着他耳朵小声嘀咕:“我小哥的饭可不是好吃的,你别太得意忘形,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刘富民说:“岂敢!岂敢!我哪敢得意!倒是小哥的日子过的滋润,回长利了,有你嫂子疼。来工队了,有你这当妹妹的疼。你看他那腰,让你们给喂的,跟水缸还粗!他可不就得防那三高四高的吗?!倒是何苦来。哎呀,还是咱们穷人好哇,啥都不用防......”
“穷人好?!穷人有啥好?!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穷人心多,瘦狗子筋多。人一穷,心眼就多的万怪!我看你就经文多。我未必对你就不好了?!我对你不好,那——你说,哪个对你好?!”
美凤凤眼圆睁,紧逼着男人。刘富民一脸窘迫,憋了半天才说:“嗯......哎......就数你对我最好,除了你,还能有哪个对我好!”
美凤乜了眼男人,意满志得的说:“哼!我看她哪个敢对你好!还吃起小哥的醋来!我疼小哥,那叫疼吗?!我那是巴结好不好?!我这么巴结他,为的谁呀?!我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刘富民两眼躲躲闪闪,不敢与她对视,期期艾艾的说:“我......这我晓得。我也就随口一说,未必我还吃小哥的醋不成?!”又不免得意的想:她就像只浑身竖满了刺尖儿的刺猬,锋芒毕露的,让人不敢贴近。而她那一身刺都是他给宠出来的,他是活该自受!因为爱她,所以不管她说啥做啥,他都听她的,随她的。她爱钱,他就发誓要拼命挣足够多的钱,让她开心。她嫌他说话不好听,他就少说,甚至不说。反正他是没得原则跟她可讲,唯有让她开心、高兴。值得欣慰的是,美凤是个善良大度,明事理的女人,她从不跟他胡搅蛮缠。她偶尔竖起来的那一身刺总是轻易地就被他捋顺了。
他起身走到她身后,把两手轻轻搭在她的双肩上,推拿、揉捏着......她就像只听话的猫,温顺的靠在他的怀里,情意绵绵的享受着他的推拿、揉捏。他就有了种想把她捏碎了,揉进他的骨头里的冲动!他深情的将她扶起,俩人腿绞着腿,向床前挪去。
隔天中午,美凤去叫大嫂。进门见他俩还吃着饭,于是张口大声嚷道:“你俩也真够磨叽的,吃个饭都腻腻歪歪地半天吃不消停。刘富民说趁这工夫送我去市里进货,你不是要买十字绣吗,你倒是去呀不去?!”
秦志高说:“你要进货你进你的货去,何故攀扯她干啥!她是说风就来雨,兴头子来的快去的快。要不了两分钟,那股劲儿一过,就风轻云淡,烟消云散。她还绣十字绣!你没见她那皮糙肉厚笨脚拙手的,能是绣十字绣的人?!”
美凤愣了愣,哂笑道:“大嫂咋就皮糙肉厚笨脚拙手啦?!皮糙肉厚也是你造成的。你让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见天十指不沾阳春水,你看她还皮糙肉厚不!”
秦志高放下碗筷,无奈的望着妹妹,一时没了话说。最近,他是越来越觉得吃饭对于他来说顶是个麻烦事,也是个顶让他感到痛苦的事了。跟薛丁香在一起吃吧,吃不畅快。跟邱风喜在一起吃吧,又吃不安全。为了不引起旁人猜疑,他还是强迫自己尽量跟薛丁香在一起吃,但他内心深处却是在以一种消极抵抗的情绪来抗拒回家吃饭这个任务的;一到收工,他总是尽可能地捱到最后一个往回走。端起饭碗也就没了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气魄,更没了细细品味的心情。这一切都源于薛丁香总喜欢一端起碗吃饭就跟他说东道西,他心里也就对这个女人生了一肚子的厌烦。而这些厌烦的来由又多半与美凤和志远有很大牵扯。他也就不愿给美凤什么好脸色了。可他这个妹妹,不论从气势和言语上总是处处压他一头,他却拿她没奈何。
薛丁香见男人不乐意她去买十字绣,于是就打消了买幅十字绣绣绣的念头。
美凤最见不得大嫂凡事不肯为自己做主张,不免一时气恼,当下甩手自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