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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积了拃把深的水，秦志高就没给梁木匠他们几个去送饭了。吃过午饭，他喊了几个人在他屋里凑了一桌。全工队只有一副麻将。桌上四个人打着牌，观战的人将四人围成个花心儿，桌上的麻将就好比是花蕊，外面层层围着的人就好比是花瓣儿。最外围的花瓣虽是看不见花蕊，能听见花开的声音，过把干瘾也算解馋了。
秦建设蒙头躺在床上，尽管他的宿舍与秦志高那间屋中间隔了一间屋，还是阻挡不住那“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一阵阵隔空钻进耳膜。建设心焦的直挠头，这一挠，就发觉头发该理了。穿戴他们是没办法讲究，也就这头发能讲究一下。他们年轻，可不像那些老家伙，隔段时间就去镇上的理发店花六元钱刮个光头了事。怎么着他也得时不时去市里理个像样的发！心想如其躺在床上捱时间，不如去市里逛逛，顺便理个发。当即翻身下床，到麻将摊子上强行将长水和华子拽了出来。
许是因为下雨天，人们没法下地干活。当他们仨赶到省道搭上班车，满车的留守老人拥挤不堪，有怀抱嗷嗷待哺的幼童的，有手牵着不满学龄的小孙孙的，扶老携幼，全是赶去城里逛的。班车上欢声笑语，汗屁淋漓。仨人好不容易插进人缝中，车冒雨行了个把小时才到市里。下得车来，凭观察判断，仨人在闹市的街边挑了家看上去生意火爆的理发店。又个把小时后，仨个时髦的小平头总算捯饬完工。三个臭小子满意的出了理发店。
街道两旁的玻璃橱窗里，光鲜亮丽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目不暇接，仨人走着走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城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有些让他们透不过来气，走着走着，他们就要停下来做深呼吸。雨水哗哗地从雨衣上流到脚下。一抬手，水就趁势灌进腋窝，一甩手，就抖的水花四溅。华子说，他还是年初从家里来的时候在火车站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就再没来过。穿行在那花花绿绿的雨伞当中，他们仿佛是另类！华子感到了自惭形秽，那身雨衣越来越让他感到别扭。他老是将头耷拉着，就像在接受批斗一样，走又不走，退又不退。他想去商场买一把漂亮的雨伞，下意识的去瞅雨衣里面的衣服，发现它比雨衣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他沮丧的抬起右手臂，狠狠地抖着袖子上的雨水，伸手去摸衣服口袋，口袋里却空空如也！因为秦建设说好了请他们理发，所以他一个籽儿都没揣。平日除了买鞋、手套、袜子、牙膏这些日用必须品，他就没再额外花过钱。正月初六从家里走的时候，他是带了六百块钱的。路费花了两百多，到了工地后买被子、碗筷、洗漱用品又花去二百多。余下那一百多块钱用到现在，还剩一百块藏在枕头里，就是舍不得破开！能不花就尽量不花。这雨衣还是不能丢，穿着它就是为了腾出两手干活，雨伞哪是干活的人打的呢！他想。
建设和长水不由分说地拽着华子就往商场里钻，三人还没钻进门帘，就被站在门前守卫的保安拦下，让脱雨衣。三人于是乖乖脱下雨衣，放在门旁的塑料筐里。随人流上电梯，到了二楼。晕头转向地钻进货架之间，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来回，就头晕眼花，浑身燥热，心慌气短起来。这才明白逛商场可比干活费劲儿多了！仨人左冲右突，寻到出口，下了电梯，仓惶逃出门。
身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尽情呼吸着自然清新空气，魂才重新回到身上。不免感叹，商场还真不是人逛的！百思不得其解城里人为何那么爱逛！想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凡事都是习惯成自然。他们是习惯干活，就越干越喜欢干；越干越想干；一天不干就浑身不自在。城里人是没地种，没活干，只剩逛商场买买买了！一天不逛就闲得蛋疼。这就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人不同，习惯就不同。
“商场里有空调，冬暖夏凉，想买啥可以随便买。”长水说，“不像咱们农民种庄稼，你得挖地，得播种，得施肥，得薅草......”说着就将右手掌撑开，伸在雨中，一脸痴迷的望着眼前的雨线，“我原本打算买点啥的，这几个钱都让我给攥出水来了。看看这了，又瞅瞅那，算过来，比过去，结果还是把拿在手里的东西放回去了！”就感慨他在广东打工那会儿，一有空了，杨桃就拽着他去商场逛。俩人欢天喜地的可着劲儿地在五花八门的货架中间钻啊钻，钻过来钻过去。专门找快要过期的打折货，还高兴的啥样的......他那满眼满脸的期盼和神往简直就要溢出来了！
建设说：“那货又在做梦想媳妇了。”
华子说：“人家那不叫做梦想媳妇，人家是真有媳妇可想！”
建设笑了笑说：“没媳妇可想。就做个快活光棍！”
华子鼻子里出声气，不再说啥。
长水恍惚梦醒，拧头追问他俩又在捣鼓他啥。
建设和华子相视而笑，故意跟长水打趣装傻卖萌。仨人在雨中打打狂狂，继续前行。又过了两条街，到了一处大门前，建设停住了，昂头观望。长水和华子疑惑地也抬头望去，只见大门边上挂着块牌匾，牌匾上写有XX市图书馆字样。建设二话不说，抬脚就往进走。华子便闷头跟着往进走。
长水说：“你是早晓得这儿有个图书馆的？！你不晓得我是自小就不爱学习，你还把人往这儿领？！”
建设别转头说：“我又没得特异功能，哪晓得这就有个图书馆呢。我还想，要是能碰上图书馆就好了。你说巧不巧，还真让咱给碰上了！”
华子说：“生活不应该光会吃饭干活，还要时不时地为它添点佐料。你不爱学习，也进去饱饱眼福，给生活添点佐料么！”
长水说：“要添也是添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找个媳妇，成了家，就有操不完的心，哪还有闲工夫看书！”就跟屁股撵上来。
华子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哪壶不开提哪壶。尽往人伤口上撒盐！”
长水嘿嘿笑着，得意的说：“你不是要添佐料吗？！我给你撒点盐当佐料哇。”笑的雨衣在浑身乱颤。
华子站住不动了，扭头把眼睛狠狠地瞪长水。
建设回头说：“快闻！好香的书味，还不快上！”就蹭蹭蹭地往上跑。一口气跑上二楼，只见走廊尽头的一扇大门头上标注着借阅室的字样。仨人明智的脱下雨衣，搭在楼梯扶手上。悄悄走到借阅室门前，伸头朝进瞄。只见门里面陈列着一排一排的书架！秦建设顿时两眼放光，急不可耐的闯进去。没提防门口两边各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前分别坐着一位半老女士，正在聚精会神地操作电脑。山一样的书架就在她们的身后，门外的人想进去，得先经过她们这一关。这时，左边的那位抬起头，盯着面前一身土气，行色慌张的年轻人，傲慢的说：“这是图书馆，不是广场！”
秦建设红脖子涨脸的解释说他们三个就是来借书的。两位女士同时讶异的拿眼睛瞥他。建设就羞的眼睛都不晓得朝哪放了。俩位女士缓过劲儿来，松了口气。左边的那位问他有没有在她们这里借过书？知不知道借书要办借书证？！让他先去财务那里办证或是押五十块钱在她们这里。
秦建设为自己的莽撞向她们表示着深深的歉意，转身走出借阅室。仨人来到财务室门口，长水停住了说：“你们去办，我就不进去了。”
建设说：“咱们一人办一个，不就有三个借书证了？！咱们一人借一本，轮流看，每回就能看三本书！看完了再来借，等工程搞完了，咱一块儿来退证儿，那五十块钱不就回来了？！办一个，办一个吧！”
余长水难为情的苦笑道：“不是钱不钱的事，钱总归是要退的。关键是——那个书——唉——我是把它啃不动！还是你们办吧，就莫为难我了。”
邱风华说：“你不办我也不办。不是干活就是睡觉，借回去也没工夫看。”
长水说：“哈哈！我就晓得，你不是不想办，你是没揣把(钞票)吧？！老实交代，揣没揣？！”就伸手来搜华子的身。
华子将双手护在胸前，往后退着，恼怒的说：“我揣没揣关你卵蛋事！”
建设说：“那我去办。你们想看书了，就在我这儿借。我多少收点押金，意思意思就是了。”
长水说：“啊？！你是想借本书回去放高利贷的呀？！你倒打的好主意，哼，还押金，想得美！咱俩啥时候分过彼此的？！你的就是我的，我要看你敢不给！”
建设莞尔一笑，径自进了财务室。不多会儿就兴冲冲的捧着借书证出来了。长水一把夺过建设手中那绿皮小本本，一阵风地往借阅室跑去。到了门口，刹住脚。建设和华子随后跟上来，长水将借书证还给建设。建设亮出借书证，打头领着俩人进了借阅室的门，穿过两张办公桌中间的通道。长水忍不住扭头去瞄办公桌上的电脑，这一瞄，他愕然张大了嘴，赶忙转头，竟“嗵”地一下撞在书架上。一边揉着额颅，一边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本书翻看，却一个字都看不进。不免后悔起来在该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额颅上不觉沁出虚汗。仿佛又回到上学时被老师罚站的窘境中，双颊火烧火燎的做烫起来。他将手里那本没顾得关注书名的书重新放回书架，在一排一排的书架之间游移徘徊着。一排一排的书架上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地码放着文学、历史、经济、医药、养生等各类书籍。如果说逛商场让他眼花缭乱心慌气短，而此刻畅游在书海中已是让他满面羞惭，汗流浃背了。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走进图书馆，头一回看见这么多的书！他的心里说不出的恐慌，从没有过的无所适从让他感到了他是那样的渺小、卑微......他悄悄跟自己说：莫胆怯，莫害怕，有啥好怕的？！高铁老子都修了，老子还怕拿不起一本书？！笑话！他将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拿在鼻子下打量着，不住地在衣襟上搓着，手已经被擦的很干净了。他鼓足勇气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电工实用手册》，打开，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在手里掂量着，无可奈何的望着那沉甸甸的书，黯然将它合拢，放回原处。悄然走出那一排排书架，再没去瞄电脑了。
秦建设在书架上搜寻着，手刚要伸向这一本，眼睛又移到那一本书上。到底借哪本好呢？！要是能把这些书都搬回工地就好了！这样的话，没有活干的时候，大伙就都有书看了！他满心欢喜的想着，眼睛和手同时停在了一本书上。他急切的抽出那本书，如饥似渴的翻看着，心满意足的捧着书往出走。登记完借阅手续，仨人下楼来到街边。长水从建设手里抢过书，惊奇的说：“《红与黑》！《红与黑》是个啥东西？！让我看看。”遂把书翻了看，“是本外国小说么。满纸里尽是蚂蚁蛋样的小字。这下你是不用抢那小册子看了。”
建设说：“你是说那本《助你致富》的小册子？它还在我的枕头下藏着呢。等回去了我把它送给你。”
长水说：“你送我？！不如一把火烧了它，都是些害人的把戏，留它干啥！”
建设说：“那咱回去烧了它，反正往后咱们有书看了！”
“喏，给你！”长水说着，把书朝建设手里一塞。穿上雨衣，拽着华子就冲进雨中。
建设愣了愣，将书藏在腋窝下。穿好雨衣，撵了上去。
下雨不见得就是坏天气，建设想，要不是这场雨，我们就不会来市里逛；不来市里逛，就碰不上图书馆；也就无缘借到这本书了。他是早就听说过《红与黑》这部享誉中外的世界名著，只是无缘与它相见。今日是老天开眼，让他在这里与它相遇，比吃了顿山珍海味还要开心！
秦建设是请他俩来市里理发再顺便逛逛的，就没做在市里吃顿好吃的打算。仨人赶到车站，才不过四点多钟。回去的乘客寥寥无几。车在雨中晃晃悠悠地载着人们向目的地驶去。长水和华子歪在座位上打盹，建设则聚精会神的看书。
一个小时眨眼就到。高速公路下面涵洞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小腿肚子，长水伸脚探了探，下面竟是滑溜溜的淤泥。
仨人将裤脚卷在大腿上，拎着鞋，手勾着手。六只脚在下面探探寻寻。三个人嘻嘻哈哈，踉踉跄跄地蹚过涵洞。上了岸，疾步往回赶着，忽听得驻地上空飘来激越悠扬的笛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