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雪停了,风也弱了些。
秦志庸带了两名杂工去公司领回来一皮卡车工业用盐。一撒上盐,雪就“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地开始融化了。所以说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一个人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克星,一个物种可能是另一个物种的克星,而盐就是雪的克星!
太阳一出来,外梁上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就“噗噗”直往下落,恍若天女散花般。白雪在阳光里闪耀着璀璨夺目的五彩光芒,刺得人忍禁不住的想要流泪。
究竟是因为全球性气温异常导致了那场大雪,还是因为那场大雪导致了全球性气候异常呢?这个问题引起了全球普遍关注,据说截止目前,众多权威人士都没能将这个现象研究透彻。
寒流侵袭,气候异常,暴雪骤降,导致我国南方多条高速公路封闭。高速公路行不通,秦志远只好坐汽车,绕省道,再乘火车辗转到达沅江市。
这天刘富民把小哥接到工队驻地,已是半夜十一点多钟了。
刘富民屋里通火通明。香菇炖鸡汤在饭桌下的电炉子上冒着热气,满屋藴烟缭绕,清香浮动。饭桌上早已摆好了四个凉盘:糖醋胭脂萝卜,五香豆腐干,咸鸭蛋,花生米。
秦志高两口子和秦美凤在灯下坐等老板光临,融洽的氛围显得格外温馨怡人。
秦志远和刘富民进了门,兄嫂弟妹寒暄毕,薛丁香就去伙房炒菜。
美凤赶忙端来热水,秦志远洗过脸,品过了热茶。随即掏出手机,翻开照片,让大哥看他为父母新修的坟墓。
美凤即刻凑过去,亲昵的拂拭着小哥身上的灰色羽绒服,仿佛那上面落了一路的尘埃。如同母亲迎接久别重逢的儿子那般,唯有这样才能将他一身旅途的疲惫扫除干净!时而侧身凑过去偷瞄手机屏幕,静待时机,突然冷不防地一把夺过手机,即刻跳开去,独自细细地观赏着。
“够气派,够宏伟,哈哈,这下咱爹妈可享大福了!”秦志高兴奋的说。
“爹妈活着的时候没享过一天福。”美凤黯然说道,“小哥总算没让他们白养......这下他们总算住舒坦了。”就问小哥造这别墅花了多少钱?!
“你操这心干啥。”秦志远说,“总算了了愿心......碑是大理石的,拜台足足三米多宽!到时候你们回去了,好好给爹妈磕几个响头,敬些香裱纸钱就是了。”
“两老在的时候,谁都紧巴,就是想孝敬,也没那个能力啊。现在条件好了吧,他们又不在了......”秦志高说,“等过年回去了,我得给他们多烧些纸钱。”就不禁暗想,父母如今总算住上了别墅,他这当儿子的也算脸上有光,就没必要在意美凤那句父母有没有白养他的话。
这时,丁香进来将两个热菜放上桌,也凑上去围观。竟泪眼连连地唏嘘感叹不已,转而把小叔子大大夸赞了一番。
刘富民直嚷着:“喝酒,喝酒,菜都凉了。”好像岳父岳母的新坟墓不关他什么事似的。
大家就不再讨论有关为父母修建坟墓的事情了,即刻正襟危坐在桌前。
刘富民喜笑颜开的端起酒碗,敬向小舅哥、大舅哥。
秦志远端起空碗,正要说点什么,秦美凤一把夺下小哥手中的碗,躬身低头在桌下舀了碗鸡汤,放到小哥面前。
秦志远端起鸡汤抿了抿,就算领了刘富民这一敬。
美凤和丁香一边谝着家常,一边观看男人们喝酒。
酒喝到半途,美凤再给小哥添了半碗鸡汤。
秦志远端起洋瓷碗,扫一眼大家,难为情的笑道:“今年恐怕不能回家过年了,公司正月初四就上班,他们就要求各工队必须在初四上工。”
刘富民默然颔首,举起碗,笑对大哥说:“只要有酒有肉,在那儿过都是过。”
秦志高不屑地冷哼了声,再对着酒碗猛咂了一口。
“为啥不能回去?!我不管,我要回!”美凤说,声音突然高了好几个调,明显带着抗议和不服。
刘富民哭笑不得的望望美凤,放下酒碗,茫然把眼睛盯着桌上那盘粉嘟嘟的花生米,为难地苦笑。
“你们不回,反正我得回!我那一双儿女从年头盼到年尾,望眼欲穿......”美凤继续说道。
丁香无言的轻拍着美凤的肩背,悉心安慰着小姑子。
“没说不让你回嘛,你那么大反应干啥?!”秦志远说,瞅了眼妹妹,“你可以回嘛,你又不是咱们工队的工人!”转而又对刘富民说:“都是养家糊口的人。别说公司不让放假,即使让放假,这冰天雪地的,高速公路都结了半尺厚的冰,也走不了嘛。”
“那就不走高速,咱们统统坐火车!”美凤兴致勃勃的说。
“那你就坐火车走么。”秦志远说。
“今日都十二了,就怕买不上票了。”薛丁香自言自语道。
“公司让把大家的身份证收上来,再列个名单出来,尽快报上去。他们这回要按咱们提供的人员名单和身份证给大家办银行卡,到时候直接把工资打到个人账户上。国家三令五申地要求用工单位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公司也不敢马虎。往后咱们就都是有工资卡的人了!工程摆在那儿,你两手一甩说走就走,你走了就不来了?!咱们还是要来的嘛!别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无组织无纪律的架势,你能吓着谁?!谁也吓不着,最终只能害了自己。咱们得讲信誉,得有起码的责任心,不然谁还敢用你?!”秦志远说。当即就把这个任务交由大哥去完成,并叮嘱他抓紧把身份证收齐,再列个名单出来,尽快给公司报上去。至于跨悟水河高铁大桥上的工人,先分流到另外两座桥梁和钢筋场去。从明天开始,大家统统上白班,一律按散工打考勤,就不用倒班了。
秦美凤惊喜的望着小哥,蛮横的说:“那你得一视同仁,给我也办张工资卡!”
秦志高不屑的笑着,连连发了两声“嗤”。
“你就别捣乱了!”秦志远说。
“那就是定了,过年回不了家了?!”秦志高问弟弟,接着兴奋的一拍大腿,继续说:“我可在工地过了好几个年了。哎呀,留在工地过年美呀,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花一个籽儿!”又问弟弟:听说法定假日照常上班,公司都发好几倍的工资,这回咱们是不是也按这个章程办,给咱农民工也按国家法定标准发一回工钱,让大伙享受一回正规待遇?!”
“要说,还数你的待遇最正规!小哥就是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你的啊!”美凤说,“还想要好几倍的工钱,那你到公司干去么!”
“你本事大,你去公司干嘛!”秦志高恼怒的说着,狠狠地剜了美凤两眼,又故作姿态的说:“发不发的,我是不指望,反正我的工钱都在工队账上挂了这多年......”
刘富民赶忙起身打圆场说:“公司请我去我还不去呢!咱工队还数大哥学问高,见识广,你要是去公司,小哥还不肯放呢。给外人打工哪有给自己人干舒服!美凤是想孩子了,一听说不能回家过年,她就慌了神。你是不知道,这些天,他姐弟俩一天好几个电话,再三追问我们啥时候回去过年......两个老的......唉,还非要等我们回去了才杀过年猪......我还得赶紧打电话,让他们看个日子,赶快把过年猪杀了。”
“你们还有人盼,老的给你们把啥都预备齐了......”丁香说着,眼睛就红了。
刘富民打着哈哈,端起桌上的酒碗敬大哥。
秦志远说:“又不是没断奶的三岁小孩儿,回家过年就哪么要紧?!我们那时候才叫淳朴!只要上头一声号令下来,让干个十天半月的义务工,哪个敢有半句怨言?!都是拼了命地干,干粮都是自带。现在的人,哼,张口就是钱,哪还讲啥奉献不奉献!”
“要不说日子越好过人就越计较呢。”美凤莞尔一笑道,“条件越好了,想要的就越多了。人哪,就没有满足的时候!”
“啥叫满足?!”秦志远说,“无非是财富,财富从哪儿来?!”众人皆将目光投向他。“创造哇!”秦志远坚毅果决地说,“有知识的人,凭大脑创造;没有知识的人,凭劳力去创造。天上只会掉陷阱,绝对不会掉馅饼!”
刘富民说:“这么说,咱们就只能是凭劳力创造的人了!”
众人讪笑无话。
秦志远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十二点了。不上夜班,还能睡几个小时安稳觉。”望了望大家,又说:“不管咋说,咱们自己先要稳住阵脚。不能回家过年,大家心里一时接受不了,有情绪也是在所难免。咱们要多安抚大家,都是些服软不服硬的,能吃苦耐劳,肚子里能装得下几大碗白米干饭,就是装不得盛气凌人!我们做思想工作也要讲求方式方法,你得以理服人,别动不动就威胁恐吓。一言不合,万一真把人激走了,你就给我找回来!”
美凤说:“凡事以大局为重,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给不给办卡,我是没资格讲条件。我现在就向你保证,我无条件的留在工队过年。回去不是吃转转席,就是走亲戚,访朋友,送礼,发红包。我还是留下来,省钱!”
秦志高怅然颔首,端起酒碗,将所有的不满和着烈酒一并吞下。说不清究竟是不能回家过年的惆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心中作怪,他直觉得肚子里不停地在翻江倒海。就忍不住粗声大气的说道:“明日我就把工人名单和身份证交到你手上。保证一个不少,都给你留下!之前不是也有过过年回不了家的吗,不都安安稳稳地留下了?!他敢不留,除非不想挣钱了!”
秦志远顿了顿,说:“都早点睡吧。”便起身往门外走。
众人送他到门口,丁香回头来收拾桌子。美凤打着哈欠,说她是早睏得睁不开眼了,反正盘子碗又没长脚,跑不了的!
丁香只好随男人去了。
过年回不了家的惆怅也就在他们四个人的心头积压了五六个钟头。天一亮,这消息就如同过风一般,迅速在工友当中传开了。回家过年这念想就如同他们从离开家的那一天在心中种下的一粒种子,还没等到发芽,就被人连根拔掉。既然如此,他们也就安然了,不再期盼,不再念想了。
悟水河高铁大桥上的工人被分流到跨省道高铁大桥和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以及钢筋场,有了活干,他们就不再闹着回家过年了。
当天傍晚,刘富民两口子到集镇上买了香裱纸钱回来,邀请大哥大嫂一起,在南边山墙头前的菜地旁以小石子画两个大圆圈,将火纸分别码放于圈内。点燃火纸,焚香插地,朝西北方跪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的祷告着,叮嘱二老敞开了用,别省俭,也别存银行......祈求这夜的风把他们的孝心送回遥远的家乡,让泉下双亲听得见,收得到,望二老多多保佑子孙众人平安顺遂,健健康康。
这时候,身在泉下的父母终于成了儿女们心中的神灵!
仍有些零落的积雪顽强地蛰伏地面上,为大地点缀着单调的色彩,使得寒冷的冬日不至于分外地萧条和寂寥。
这时候,最热闹的还数风了,它们白天刮了晚上刮,就像找不到归宿的游魂野鬼一般,四处飘荡,没有着落。
场棚顶上有如狂魔乱舞,直接成了风的舞台!风哗啦啦地一阵过来,噼里啪啦地一阵过去,顶棚都快被它掀翻了!
人越怕寂寞就越是胆小,秦志富瑟缩在寒风下的场棚里,整个人似乎比平时又矮了一大截。
富贵在狗窝里冷得直哼哼,他袖着两手,慢吞吞地走过去,解开拴在方木上的铁链子。牵着富贵在雪地上一下一下地使劲踩踏着冷冻的地面,接着来一阵碎步小跑。跑着跑着,富贵就欢蹦乱跳起来,他整个人也变得活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