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民一进门,涂世良就戏谑道:“你这主人当的,妹子把菜都上齐了,左等你不回,右等你不回。再不回,我们可就开动了!”
“哪个有你清闲!我是忙得脚底板冒烟,你是闲得四脚朝天。”刘富民说着,就凑过去瞅桌上的网罩子。七八只苍蝇攒起脑袋,撅起屁股,铆足了劲儿朝里钻着。刘富民挥手去赶,苍蝇们竟像沾在上面似的,毫无动静。网罩子里面六七只盘碗,荤素搭配,红绿有致,味香色美。
刘富民吸吸鼻子,满意的点着头。
“哥可不清闲!”涂世良说,“哥哪天不是头顶炎炎烈日,脚踏大地热流,来来回回,少说也得查上百十里线路。哥这速度都快赶上高铁喽!”
“何止是高铁,都快赶上火箭喽!”刘富民说。
“赶火箭倒差得远。”涂世良说,“哥这解放鞋每个月都得两三双穿。”就把一只脚伸到刘富民眼前。他那脚上的解放鞋果然跟黄泥巴一色。天蓝色工作服的后半圈裤脚边不知啥时候让他给踩烂的,挂在鞋后跟上晃来晃去。
“我劝你还是别太逞能,好歹也是五十的人了。”刘富民说,“你也晓得爱惜一下你那脚蹄子嘛。跑太猛了,小心哪天给折了。”
“五十咋啦?!五十还年轻的很呢!哥这蹄子灵动着咧,经跑!”涂世良得意的说着,呷了口茶,抬起右脚往空里踢蹬两下,把眼睛瞅着美凤,“哥想妹子想得——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想我你不来看我?!”秦美凤说。
“哥这不是来了!”
正说着,小富贵们乐颠颠地跑过来,围在涂世良的脚边,三张小嘴又嗅又拱,忙得不亦乐乎。
“看我的狗把你稀奇的,就跟见了亲人样!”
“妹子就是会骂人,转着弯的骂哥!”涂世良说着,朗声大笑,“打是亲骂是爱,妹子咋着骂,哥都高兴咧!”
“我连我那猫啊狗的都爱不过来,我爱你!”秦美凤说,“还别说,咱涂工就是一点架子都没,也就你能跟咱这些农民工打成一片,所以咱们啥时候都念记你!”
“要不说涂工就是咱们工队的贵人呢!”刘富民说。
刘富民所谓的公司来人也就是这位涂工——姓涂名世良的。涂工不过是刘富民们对他的奉承,实际上涂世良也就是个电工而已。当然他这电工也不可小觑。秦志远工队每个月的用电量得几千度,日积月累下来,这笔开销也很可观。刘富民两口子不知怎么就跟涂世良拉上了关系,一来二去的,就熟络了。涂电偶尔在电表上做点手脚又或是在用电量上来个移花接木的把戏,把秦志远工队的用电度数转移一部分到其他工队的头上。就这么着,涂电为工队节省的开销也是相当可观的!刘富民无以为报,只好时不时的请涂电吃个饭以表谢忱。涂电这人好待承,请他吃饭不用刻意费心安排大操大办,场面也不用搞那么排场,就在自家屋里即可,只消三五个合口的菜肴就能对付。到了饭点,你一个电话,他人准到。有时你就是不打电话叫他,他也会顺路光顾,不请自到。今日他就是巡查线路一路巡查到这儿,顺便来看望美凤两口子的。
等秦志高一到,美凤揭开网罩子,挂在板壁上。苍蝇们一路围着她,落在网罩子上,又跟回桌上。
刘富民特意拿出两瓶高粱酒,咬开一瓶瓶盖,先给涂世良斟小半碗,又给秦志高和美凤斟。说他晚上要上桥督工,不能陪涂工畅饮,就有劳大哥陪涂工一醉方休。秦美凤首先端起碗说:“今日是在自家屋里吃个便饭,涂工就跟我亲哥一样,咱们就不讲什么酒桌上的那一套规矩了。我是妹子,我先敬哥。”就把碗挨近嘴唇,轻轻一抿,举碗笑对涂世良,算是敬了。美凤敬完,秦志高敬。一个回合下来,小半碗酒就干了。刘富民再咬开第二瓶瓶盖,给三人均分了。秦美凤夹了两筷子自己面前盘子里的青椒肉丝放在涂世良面前那盘凉拌猪耳朵上面,端起酒碗又给涂工敬。涂世良吃了口菜,两眼通红的盱着美凤说:“那可就说好了,喝完这碗,我是再喝不了了。”就将碗送到嘴边,一仰脖子灌下去,左手抹一把嘴,右手把碗口朝美凤晃着说:“干——”,一个“了”字还没出口,就捂住嘴,头一趔,“哇”的一声,酒和菜冲口而出,残汁腐菜顿时溅满了他一双脚。小富贵们欢快的围拢过来,忙不迭地的在他脚边又舔又拱。涂电作了一阵呕,将吃下去的酒菜吐个精光。这才鼻涕眼泪的抬起头,两只细眼睛里竟充满了红血丝,好不让人怜惜!
秦美凤起身拿来热毛巾和半碗凉水,涂世良接过毛巾,胡乱擦把鼻子脸。再喝两口凉水,“呼噜呼噜”地漱了口,一仰脖子吞了。状态才稍微好转些。
秦志高说:“涂电这酒量还真就二两,酒还没尽兴,他人就败下阵来。酒看来是喝不成了,这客咱们也算是陪好了。”按照他们老家待客的规矩,只要是没把客人陪到将吃进肚子里的酒肉全都吐出来,那就算不得是把客陪好了。
两兄妹干了各自碗里的酒,美凤起身说去打饭。眼瞅着那蔫头耷脑的人,可怜兮兮的说道:“造孽的,空肚子灌酒,到底背不住!这米饭怕是难以下咽呢。”转身出了门。一时半刻,左手环抱着一只铝钵,右手环抱着一只铝钵,“哟呵哟呵”大呼小叫的闯进门来。刘富民赶忙起身接了铝钵放在桌上,却是一钵米饭,一钵面条。美凤让他俩自己舀饭吃,她来给涂工调面。一边将各个盘子里的菜朝面条上面拨,一边拌,越拌铝钵里的面条就越往上长。挑一筷子面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呀”一声赞叹道:“太美味了!这没有油泼辣子的面也好吃的很嘛!”就笑嘻嘻的端着碗递到涂世良的鼻子下。涂电昂起脑袋,眼睛红红的,歉意的望向美凤,说声谢谢,接过铝钵,搂在怀里,就势蹲下地。一边呼啦呼啦地嗦着面条,一边嚷着“美味,美味!”他把面条嗦的津津有味,三只小狗在他脚边“吧唧吧唧”的舔舐着残羹酒水。
秦志高连连咋嘴摇头,对涂世良的吃相表示出十二分的不可理喻。又意味深长的说他小时候看寓言故事,其中有一则说有个人逢人就说豆腐是他的命。有一回,他到别人家做客,主人家就特意为他炒了个豆腐。哪知菜端上桌,那家伙见了肉,就不要命了。说完,自顾捧腹大笑。笑完了,又说看来咱们涂工也是个见了肉就不要命的主嘛。一天到晚把油泼辣子酸汤面挂在嘴上,今日见了这鸡呀肉的还不是嗨来咥!
秦美凤揶揄道:“大哥真是有学问,可惜没用到正路上!”秦志高就哭笑不得,再不吱声了。
一时间,桌上只剩下涂世良嗦面条的响声和小狗舔食的响声。
三分钟不到,涂电三下五除二的竟将一钵面连汤带水咥了个一干二净。这才红光满面,酣畅淋漓的摇头晃脑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食则天性,从小吃到大,怎能忘得了!
秦美凤说她倒记得去年工队那谁不是在桥上摔伤了腰杆么,在山西住了一个多月的院都不见好。后来小哥就托人把他转到西京去医治,还特意从家里带了两只腊猪蹄儿送给主治医生。有天早上主治医生去查房,问他们为什么那腊猪蹄儿炖不耙(熟)。就让他们猜那医生家里是怎么炖的腊猪蹄儿?!
涂世良微张血红的双目问美凤,他是怎么炖的?!
秦美凤莞尔一笑说:“他呀!是把腊猪蹄儿拿回家剁了洗干净就炖,从早上炖到晚上,结果端上桌却扯皮扽经的,咋都啃不动。”就不无得意的说治病救人人家是有一套,他哪知道腊猪蹄儿是要先烧皮,洗干净后再剁成拳头般大小的坨坨,和莲藕或是干竹笋、干香菇又或是干洋芋蛋蛋之类的一起炖。猛火开锅后,只消小火慢炖三两个小时就熟。腊肉的那个香啊,飘得三四里,满村子都闻得见!咬一口满嘴喷香,回味无穷,那才叫嫽咂了呢!
涂世良咽了口口水,感慨原来炖腊猪蹄儿也是有讲究的。说啥时候他一定要吃一回他妹子亲手炖的香喷喷的腊猪蹄儿不可!
秦美凤说:“那可不!干啥它都得讲技术,就好比你涂工盘电,不懂电的人去盘,那就要坏事。这炖腊猪蹄儿也是一个道理,你不懂技法,是炖不出那个味儿来的。治病疗伤,医生是大师,炖腊猪蹄儿还得咱这些乡下女人出手。腊猪蹄它只是一道汤,咱长利好吃的多的是,等过年你来长利,妹子一定把你招待得美美的!
涂世良说:“那是必须的!”
说话间,小富贵们已醉卧在桌下,难受得直哼哼。
等他三人吃完饭,白班工人陆续收工回来。美凤收拾了桌上地上的残羹剩汤,洗了碗筷。回屋找出针线,过来蹲在涂世良的脚边,非要替他将两只脱了大半圈线的裤脚边缝上。
涂世良只好将一只脚翘在秦美凤递过来的小凳子上,乖乖的让她给缝裤脚边。
秦志高满脸的对美凤怒其不争,暗自一声叹息,无奈的起身告辞,出门往茅厕走去,却见秦建设站在南边山墙头前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