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吃过午饭，秦志高给三座桥下看场的人去送饭，另外给一人带了一口袋馍。每逢下雨天，桥上干不成活，下边就一刻都断不得人。看场的人也就别想回来吃饭。这雨要是还不停，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势必要积水。一旦过不了涵洞，那馍就是他们几个人明天的干粮。

秦志高亲自送饭，主要牵扯到考勤问题。要是派别人去送，两顿饭送下来，怎么说也得给送饭的人算一个小时的出勤。秦志高横竖觉得这亏本的买卖做不得。他不如自己送，就是记工，这一个小时的工也是记在他头上。

在这里，大家的作息时间和行动轨迹近乎有规律的步调一致，该上工时同时上，该吃饭时同时吃，该睡觉时同时睡。朝朝每日，除了上工、吃饭、睡觉这三件事，另外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记账——记录自己的考勤账目和支工钱的账目。工钱虽不是见天支，勤基本上是见天出。

上白班的人是每天吃完下午饭后分头爬上各自的床铺，摸出藏在枕头里的记事本，就着昏黄的灯光认真细致地把这一天的日期和跟谁在一起干的什么活；干了多长时间；一一记录在册。上夜班的人是一清早下了桥，回到宿舍先记账，然后睡觉。像今天这种情况，上白班的人还得在下面加上备注：(因下雨导致提前收工，只干了三个多小时。上夜班的人就光记个备注）自己每个月干了多少天活，这些天数又能换算成多少个小时。秦志高那里有一本账，各人自己也有一本账，不光心中有数，记账本上也是一本清册。假使管理人员那里出现疏忽遗漏，这本账就是他们自己每天出勤的强有力凭证。记账是每个人每天必须完成的比干活本身更具有意义也更让人欢欣鼓舞的一件事情了！有人甚至在工程结束后把自己的账本带回家，当做传家宝一样保存着，准备日后拿出来教育子孙后代呢。

记完考勤，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了。有人靠在床头打电话，有人捂在被子里打电话。三排板房，同样的宿舍；虽然每间宿舍住的人不同，但每个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情；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那份牵挂。身体的劳累和疲惫化成了最甜蜜的话儿，思念从电话这头流溢到那头。这就是他们最幸福浪漫的事情！

下雨天是不影响钢筋场的工人正常上工的。雨在外面哗哗地下，他们在场棚里欢实地干。对于他们来说，晴天雨天一个样。

钢筋场的工人上工的时候，就没秦志富啥事了。只是到了饭点，他得提前到岗看场，换大伙回驻地吃饭。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下午七点到二天早上七点是他必须的上工时间。今天他从下午两点半一觉睡到五点半，吃了三碗白饭，就匆忙往钢筋场赶，还是迟了。他越急，脚下的步子反倒快不起来。下午这顿饭他照旧吃的慢，其实哪顿饭他都吃的慢。要是不细嚼慢咽，那有盐没油，粗枝大叶的萝卜青菜就老是顶在胸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薛丁香总笑话他喉咙管细。我就是喉咙管细！他气愤的想，我又不比年轻人。我生就了的胆小，凡事不急不躁；吃饭怕噎着；走路怕磕着。哪怕火烧眉毛，我也给你快不起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个慢性子，年轻时就没人把他当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用。熬到这把年纪，他没想到还能出门打工。毕竟年岁不饶人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活着才是一切思想和行动的根源！要是人都没了，想的再多，挣的再多都是枉然！所以说，他首先要保重的是身体。不论啥时候，不管遇上啥事，他都得慢慢来，这也是他做人做事向来恪守的原则。像吃饭狼吞虎咽，说话声如洪钟，走路一阵风这些生龙活虎，雷厉风行的事情他是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他只能做他慢吞吞的人和事！他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慢吞吞地想。肚子好像还是空的，心里又有了饿的感觉。才刚吃下去的那三大碗饭就像没吃到他的肚子里一样。就想，志远兄弟来了这久，伙食也没见有所改善。多数时候，他是饿的心里直发慌，就咽口水充饥，咽着咽着也就不感觉饿了。有时候，嗨起来吃下几大碗饭，放下碗就嘈的慌。这都是少油水的缘故呢，吃了跟没吃一样，还不如不吃！人总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人就硬不起来么，饭还是要吃呢。见天中午和下午那两顿饭他都得提前一小个时吃，没有一顿饭吃的是时候；就跟打仗一样，想吃口菜都吃不到嘴。这也怪不得两个做饭的女人，她们要等饭点才炒菜。当然喽，比起另外几个看场的，他还是优越的多！这么一想，他就情绪亢奋起来。一亢奋，手就碰触到了雨衣下面衣兜里的电话，他下意识的摩挲着那扁平硬邦邦的家伙，摩挲着，摩挲着，心头就涌出一股暖流。他就像触电了一样，猝然把手弹开。

为了节省话费，他跟女人商量好，没事不打电话。由于他的工作不存在什么危险性，女人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去年山西的工程一结束，大伙结了账都急着回家过年。他却被安排护送机器和锅碗灶具到这里。秦志高说好等过完年一开工就让他回家过元宵节的。结果过完年开工了，他那堂弟却闭口不提让他回家过元宵节那档子事。人家不提，他也不好意思开口。不回去也罢，他想。来来回回地跑下来，少说也得好几百元儿花。关键是快活不了几天又得恋恋不舍的跟女人告别。不如就这样，女人在屋里想他；他在工地想女人；想着想着，熬着熬着就熬过去了。不回去不仅能多挣几个，还节省了一笔路途上的开销。这么算来，是很值得的。为了多挣几个钱，这多年，凡是遇上过年期间工程扫不了尾，旁人归心似箭，心急火燎的急着回家过年，他就主动留下来看场。可每当一个工程搞完毕，下一个工程接着又来了。他甚至想，只要有钱挣，哪怕捱上三年五载不回家他都情愿。唉，有时候，挣钱的欲望到底还是抵不过思念的煎熬。此刻，那点念想就像游魂附体，在他的衣服下面纠缠不休，不肯离去！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还是忍不住去努力回想女人的面容和说过的话。记忆深处却始终朦胧，一片空白。他决定到钢筋场就给她打电话。

他加快了步伐，到了钢筋场，工友们早穿着雨衣在场棚里等他。见他进来，他们便一窝蜂地蜂拥而出，冲进雨中，疯跑出了大门。

富贵的饭盆里积了满满一盆雨水，他赶忙倒掉水，着急忙慌地给富贵弄吃的。

富贵在窝里有滋有味的吃着油炸猪心肺拌饭，他就馋涎欲滴的瞅富贵......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开了场棚四角的白炽灯。灯一亮，钢筋场直接比白日还要通透亮堂的多！白花花的光亮里缭绕着洋洋洒洒，白茫茫的雨雾。银白的雨丝密匝匝地一根根从天上连接到地上，天上地上千丝万缕，连绵不绝。夜黑的雨是带着白雾的，它比白日的雨显得迷蒙妖娆，好看多了！雨让他看的痴迷了，就把给女人打电话的事忘了个罄尽。

富贵吃饱了，比他还要兴奋。狗东西不停地昂头对天狂吠，呜呜长啸，三番两次地试图朝雨雾里奔。得亏它脖子上的铁链子牵制了它！

富贵把他也惹兴奋了，他就逗它：“夜色漂亮吧？！慎不住了吧？！夜还长着呢，有你张狂的时候！哎，我跟你说，今夜你好好发挥一下你的作用，让我睡个好觉，行不？！”

富贵就停住吠叫，疑惑地望他。

他扬起右手，高举在头顶，愣鼻子瞪眼地唬它道：“让你望！让你望！你也给老子装腔作势起来了，假装听不懂人话！你当我是不敢打你吧？！狗东西，你就不能给老子点一下头哇？！”

富贵吭叽两声，无趣的低下头，把嘴伸进盆里，散漫的拱起了食。

“一跟你说正经事，你就逃避，孬种，让你装怂！”他扬了扬高举的右手，又无奈的垂下。

直到去驻地那边吃饭的工友陆续回来了，他才知道今晚钢筋场没有安排夜班。

板房的窗户上，昏黄的灯光亮了又灭。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雾在白光里飘洒。

他解开拴在槽钢上的铁链子，跟富贵开始今夜的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