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是国家单位,公司员工都是国家职工,不论天晴下雨,干不干,都是旱涝保收,有保障。”孟庆堂说,“可咱们工队给大家保障了什么?!要用人了就让来,不用人了就让走;干一天活,拿一天工钱;没活干了,一天吃你两顿白米干饭还得看你脸色。”
秦志远嗤嗤笑道:“哪个要看我的脸色?!我这脸有那么难看吗?!我是一天到晚和颜悦色,生怕得罪了大家!”
孟庆堂说:“那是你要用人了!说真的,物价一年一年地飞涨,人工工资也是水涨船高。要想留住人,先得留住心,你得给大伙表示到位才行。别口号喊得满天响,空头支票年年开,到头来还是满嘴跑火车,大话撂天,光说不兑现。”
秦志远严肃地说:“我现在就跟大家表个态,不但让大家过个欢乐祥和的热闹年,红包也少不了!”
孟庆堂狡狯地盯着秦志远,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翻来覆去的晃着,喜形于色的问:有没有这个数?!
秦志远笑而不语,迅即逼开孟庆堂狡诈的眼光。
余有善说:“都五六十的人了,还盼着过年,还想着红包!”
“五六十岁算啥!就算七老八十,哪怕眉毛胡子都白了,只要是出门在外,他还是想回家过年!”余长水说,“我妈一打电话就问我啥时候回家,说腊肉和猪血粑都熏好了,就等我回去吃呢!”
余有善说:“记得小时候,我们盼过年是为了能穿上新衣裳,能吃顿好吃的。唉,那时候父母总是把好酒好肉留着,等有客了才拿出来吃,总是让我们把好衣裳好鞋子留着,等走亲戚的时候再穿。如今是见天都有好吃、好喝、好穿的,可咱们这些出门打工的人还是一年到头盼过年!”
“老余动情了!”孟庆堂讥笑说,“嫂子在他心头养了条馋虫呢,一年到头地在他心里拱啊拱的。眼看要过年了,那虫子早爬到他喉咙眼,伸出俩爪子来了。你让他留这儿过年,他不好过呢。”
余有善只顾难为情地笑着,也不跟孟庆堂争辩。
孟庆堂得意的跳上床,直挺挺地双脚一并,礼恭毕敬的对秦志远行了个举手礼,说:“我现在就向老板保证,全力支持你的工作,坚决拥护工队的决定,留下来过年!”又对大家说,在这儿过年多好,吃香的喝辣的,不但一个籽都不用掏,老板还要给你发红包。就劝大家别不识相,老板亲自上门来求,你要是再不识相,那就卷铺盖走人!
秦志远明知道孟庆堂末了那句话是故意讽刺他的,可正如孟庆堂所言,他是上门来有求于他们的,他只好装聋扮傻,一脸欣慰的说:“看看老孟这思想境界,这才叫大格局嘛!虽说咱们过年回不了家,可咱们并不少过一个年么,咱们在这里照样过个欢乐祥和年!”
秦建设说:“孟叔就是个马屁精!咱们可都是人,又不是机器,是人总得有人身自由吧?!一年到头地出门在外,谁不盼着回去好好跟家人团聚?!你就是买个手机办个套餐,也得签个合同才能给你绑定么。又没签合同,还想把人捆住!”
秦志远哭笑不得的望着堂侄,平静又不失威严的说:“我没说要捆绑你嘛!我说了吗?!腿长在你身上,你哪回不是想走就走?!谁拦你了?!没有嘛!我倒是想问你,你说这多年你统共陪你爸在家过过几个年?!回不回去,采取自愿,谁都捆不住谁!不趁这大好时机多挣几个,回去就窝在银盘河那山沟沟里望日头,看流水?!”
风在房顶上呜呜怒吼着,大有掀翻房顶的气势,窗户上透着黢黑的朦胧。秦建设忽地站起身,盆里的水立马溅了一地。
“我说过我不在这儿过年了吗?!不问青红皂白,动不动就拿我开刀。从小到大,我就是让你们吵大骂大的!反正我总是没有一点好......”
秦建设愤懑的怒视着堂叔,喉咙竟有些哽咽。又腾地一屁股坐下去,愤而拿起身边的毛巾,胡乱擦了脚,蹬上鞋,弯腰端起盆就往外走。腾腾有声地走过堂叔身边,到了门口,抬起右脚将门勾开,忽地一下将水泼出门。
一股冷风借势卷进门来,秦志远悚然一惊,没想到之前那些毫不留情的说教和指责都成了种在这娃子心底的怨恨。他尴尬地冲大家笑了笑,望着从身边疾驰而过的堂侄,讪讪地说:“我吵你骂你,那也是恨铁不成钢......”
秦建设一阵风地走到床前,躬身将盆塞进床底,扭头木然望着堂叔,说:“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一块成不了器的废铁,我还就不信这个邪!我偏要成块好钢!让你们好好瞧瞧......”
他激动的说着,一股难过油然涌上喉头。自打记事起,逢年过节对于他们家就不是什么让人欢喜的事情,好像热闹永远都在旁人家,每到逢年过节,他们家就尤其显得沉闷冷清。过年不仅没让他感到快乐,反倒让他伤感;他也并不渴望过年,或许一个人躲在没人认识的地方过年过节倒让他内心稍稍能轻松些、平静些。自从十三岁那年出门,中间十几年他都没在家陪过父亲。一晃都三十的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心深处对父亲的歉疚也越来越强烈。每到年关,他想陪父亲的心就极为迫切。
余有善说:“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打是疼骂是爱。谁不是从小到大在父母的棍棒之下、喝骂声中长大的?!打断骨头连着筋,骨头越打越硬,皮肉越骂越糙。当叔的说你几句那是关心你,要是有人这么关心我,我是感谢都来不及!”
老余这么一说,倒让建设觉得尴尬起来,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了。他甚至后悔不该这么大反应,不该发这么大火。从小到大,他倒是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打,甚至连骂都很少。父亲是个懦弱的人,更是个对生活失去激情的人。他和哥哥反倒是从叔伯长辈们那里得到的教训更多。仔细想来,要是没有叔伯长辈们的呵斥和指教,还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
秦志远缓缓走到邱风华的床边,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它的主人却不知跑哪儿挣大钱去了。不光他是这么认为的,工队大部分工人也是这么想的,华子的手机早已成了空号,他的家人至今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和下落。
秦志远迷惘的想着,伸手摁了摁冰冷的床铺,不动声色的强颜欢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告辞去了。
余长水倒了洗脚水回来,停在孟庆堂的床前说:“听说我婶子在广东给人洗脚、按摩,好多年都不回家了,怪不得孟叔也不愿回家过年呢。”
“胡说八道!”孟庆堂吹胡子瞪眼的盯着余长水,顿了顿,又说:“你婶进的是电子厂,哪是洗脚按摩的!”
“那你就错了。”余长水说,“在南方进厂,都是找个合适的伴。俩人搭伙在外面租房子过日子,平时出双入对的,过年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跟杨桃就是在广东那家电子厂好上的。后来结婚了,我就来工地了,就再不让她出门打工了。我婶这多年不回家,你就不担心?!还一天到晚没心没肺的瞎乐呵。”
孟庆堂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叔不乐呵,未必还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叫苦连天?!叔也是拿得起放得下,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叔不闹着回家过年,并不代表叔就不想家。叔上有八十老母,膝下儿孙满堂,叔能不想他们?!唉,老子出门挣钱都是给儿孙挣的呢!过去都说年好过月难过,咱如今是天天都好过,吃得好,喝得好,穿得好,哪天不跟过年一样?!你少回去过个年,高铁就能早一天建设成功,这不比你回去喝两顿酒、吃几碗肉强?!”
长水不屑地撇着嘴,说:“孟叔真是高风亮节,就该让老板给你挂块先进模范牌匾么!”又问大家,这么说,咱们就真的不能回去过年了?!
“真是冥顽不化!老板这思想工作算是白做了。”孟庆堂失望的说。就问他们还记不记得,那年在河北修高铁,那叫一个冷!夜里站门口撒泡尿,还没落地,就冻成冰棍了。那年也是非让留在工地过年,公司是给工队发了半扇子猪肉的。猪坐臀上写着秦志远三个大字,字上面盖着公司的大红印巴子,碗大的印巴子跟秦志远一起冻在猪坐臀上......”
“明明是秦志远工队五个字。”秦建设说。
“还真有这么回事。”余长水一边往回走,一边说,“你说巧不巧,那块红彤彤的印巴子肉,还让我吃到了。一晃好几年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跟昨天一样。”
“今年又要留在工地过年喽,你们就等着吃那盖了印巴子的秦志远的坐臀肉吧!”孟庆堂说,就坐在床上,捧起肚子哈哈大笑。
“不管有没有坐臀肉吃,咱都得有一份责任心!”余有善说。心想反正总是回去不成了,不如快点女人回电话。免得她早也盼,晚也盼。就赶忙起身倒倒洗脚水,回头拿着电话就往茅房去。
蹲茅厕打电话是最安全的了,除了风,没人能听得见你的悄悄话!
女人说:“你不回来过年,我一个人在家,这年还有啥滋味......那大一头猪,我一个人也吃不动啊!”
他们原本早就商量好了,就等他这当家的回去了再杀过年猪的。按照银盘河的风俗,为避免患冲,家家户户凡是杀过年猪都要看日子的。杀猪这天得避开猪的属相和家里所有人的属相。最好是选个属牛属马的日子杀过年猪,这将会预示着来年家里的猪会养得像牛马一样大。要是家人当中既有属牛又有属马的,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个别的什么比较大的属相这天杀过年猪了。
女人好强了一辈子,别人家有的,他们家必须得有;别人家没有的,他们家也得有!一年四季她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转着。忙完屋里忙地里,种完庄稼采茶叶,打完猪草菜桑叶,喂了畜生又养蚕。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日子过的风生水起。一年到头就盼着他和孩子们回去了,陪她过个完整的年。
两个女儿、两个女婿们打电话说飞机票早就订好了,就是下刀子他们也要回去!一家两个三五岁的孩子,一甩就是一大年,她们也该回去看看!
风呜啦呜啦地刮着,茅厕的塑料棚棚都快让它给掀翻了。幸好屎尿都被冻僵了,少了臭味,少了蛆虫蚊蝇。
女人最终答应,就这一两天,挑个好日子请杀猪匠把猪杀了,炕好了腊肉等他年后回来吃。女人的一手好茶饭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只要他和女儿女婿们一回家,他们家就天天在过年!女人一天到晚眉开眼笑的,忙前忙后,把攒了一年到头的好吃好喝全拿出来,变着花样地给他们做好吃的,什么腊肉、香肠、粉蒸肉、猪血粑......他就请来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围着火炉天南海北地谝着,吃着,喝着......即便在这臭味冷凝的茅厕,一想起那些美味,他就忍俊不禁的想要流口水。
早先,因为缺口粮,人就缺气力,缺干劲,人们由此总结出一条经验:人少好吃馍,人多好干活。现如今,我们不缺口粮,亦不缺力气,更不缺干劲儿,一个字——就缺钱!所以人们就把先前的经验倒了个个,说人多好吃馍,人少好干活。
跨悟水河高铁大桥上的二十多位工友被安置在了另外两座桥梁和钢筋场做为过度。又因为气温低迷,上不了夜班,大家一笼统地全都上白班,吃大锅饭。突然来了一帮抢活干的,那就等于是抢钱挣么。原有的工人的日平均工资就得大大锐减,他们当然不乐意啦。他们一不乐意,就给抢他们活干的人使脸色,找茬子。
跨悟水河高铁大桥上下来的工人也不甘示弱,他们甚至理直气壮地的说,是工队安排我们来帮他们干活的,又不是我们非要插进来抢活干!他们不以礼相待也罢了,居然还甩脸色,找茬子。都是娘生爹娘养的,咱们凭啥忍气吞声,看他们的脸色,受他们的窝囊气?!大不了,这钱老子不挣了!
他们就去刘富民那儿要工钱,叫嚷着回家过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