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凤仍然改不了把猫叫儿子,好像这么叫着,儿子就真的在她跟前了!
谁让儿子不在身边呢,而这猫又如此可爱,没办法,她就是管不住她的心,更管不住她的嘴。刘富民也拿她没办法,他倒是比较喜欢小富贵们。可小富贵们总是耐不住寂寞,天不见亮,就闹叫开了。门一开,哥几个就遛出去疯玩去了,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不落屋,除非桌底下有肉骨头给它们啃。似乎刘富民给它们分派的有任务——让它们替他去逗他那些没有工上,寂寞无聊的工友。美凤想想又觉得好笑。猫是除了捉老鼠,就陪她玩耍,逗她开心,它只属于她一个人!
夏天的时候,她甚至想着让她的猫和狗媾和杂交出一种新的品种来——兼备猫和狗的所有优点,比如听话,不贪吃,还能逗她开心等等,往后她走到哪儿就带它们到哪儿。可从夏天到冬天,她的愿望都不见有实现的迹象。她把这没能成功杂交出新品种的责任全推到了小富贵头上,所以这生鸡蛋自然就没有它们的份了。
入冬后,她每天给猫多加了一个鸡蛋,尽管天气寒冷,她的猫依然长得膘肥体壮,毛色水灵。
她把电炉子开到了极限。从货架子下面的纸箱子里抠两个生鸡蛋出来,在碗沿上轻轻一磕,一团滑溜溜的黄白之物就一股脑溜进了碗里;再轻轻一磕,又一团滑溜溜的黄白之物一股脑溜进了碗里。冷凝的腥气就悄然漫延开了。
猫美滋滋地舔着碗里的生鸡蛋液,时而停下来,意满志得的瞅瞅女主人,“喵喵”叫两声,以示感激。美凤偎在床上,一边绣十字绣,一边欣慰的给猫抛着媚眼。
屋里的温度渐渐变得暖和了起来,窗玻璃上白亮晶莹的冰凌花撑不住了,就一方一方地朝下垮塌着,玻璃上就流淌出了一道一道的汗水。
不知是什么虫子吱——吱——的叫着,这叫声使她恍惚,以为自己是睡在山坡上晒暖暖呢。静下来仔细辨别,发觉那叫声就在床上的某个地方,似乎让被子给捂得发不出声来。她惊奇地一头坐起,扔下十字绣,下床四处瞅着,发现那叫声是从床底下的泥地里发出来的。
她从没注意过那些虫儿们冬天是怎么过的。原来那些虫子在冬眠的时候,不时也会醒来,发出几声呐喊。说明万物都赖不住寂寞,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小草、小虫们时而也会伸伸懒腰,也在发力萌动,蓄势待发。等到春回大地,它们就破土而出!
她深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得意,兴奋之余,竟然忘了自己是下床来寻找虫鸣之声的。转而呆立在板壁前,凝目注视着那张新一年的日历。那张画页上印着财神爷替天下苍生祈福送财的日历是她前不久去市里进货的时候特意请回来的。
自从进入腊月,她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凝视日历,虔诚的对财神爷行注目礼。
一天一天地虔心关注着,时间终于在她的期盼中来到了腊月初八!她心中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惶恐,昨晚她还跟刘富民念叨腊八粥,情不自禁的缅怀早先那失去的时光呢。其实,她是最怕过节的了!早先刘富民一个人在工地,她和孩子在家里,她最怕过节。之后她来了工地,孩子在家里,她还是怕过节。
她默然矗立在板壁前,凝视着那一页纸上的日期,心中骤然生出无边的怅惘。仿佛那不是一张纯粹的日历,而是她心中被遗忘了的岁月和站在村头的田埂上翘首张望着远方的父母,夕阳照射在他们的脸上,母亲把手搭在额颅上,远远地瞭望着......父亲总是安慰母亲说:指不定孩子们哪天就会回来看咱们的......那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清晰又模糊,恍然近在咫尺,却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腊八也是农村人的节日!小时候,每到腊八这天早上,左邻右舍当娘的女人就忙着把她们储存了大半年的各种瓜瓜豆豆拿出来,煮各自不同的腊八粥。炊烟就在凛冽的寒风里袅袅升腾,香喷喷的腊八粥就从瓦房院落里四散飘溢出来......粥煮好了,先喂给房前屋后的果树吃,再分别送给左邻右舍各家品尝。然后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烤起大火,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腊八粥......
那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开始在她的眼前闪烁跳跃,飘忽不定,浓香扑鼻......那是母亲煮的腊八粥——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腊八粥!她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再咽了口口水,急切的想要立刻马上吃到那碗腊八粥!
转头匆忙梳洗了,穿着暖融融的睡衣,一阵风地跑到伙房。大锅里的米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大嫂在案板前卖力地切着大白菜。
风喜子坐在灶门口,灶火把她的两只鸭蛋脸映得绯红。
美凤像个大鹏鸟,张开双臂凑上去,一把搂住大嫂的双肩,撒娇耍赖地叫嚷着想吃腊八粥!薛丁香只好放下手里的菜刀,姑嫂俩搂搂抱抱,打打狂狂地一边亲昵,一边数说着早先在家里吃腊八粥的情景。那久违了的弥漫着无限的母亲的味道、家乡的味道由远及近地喷薄而出,似乎唯有吃喝才能勾起她们内心深处最美好的回忆!除了亢奋和激动,剩下的就是无边的思念和怅惘了。
“今日要是吃不到那碗粥,下辈子你怕都不得安生的!”薛丁香嗔笑道,就抬手刮一下美凤的鼻梁,埋怨她怎么不趁早让他姑父把煮粥的材料买好,让咱给大伙煮它两大锅,都尝尝家的味道么。事到临头,你倒想吃了,要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你让大嫂拿啥给你煮?!
美凤甩手放开大嫂,拧身瞪着她,生气的说:“你就是这么当大嫂的?!还长嫂比母呢!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就不信,今日这顿腊八粥还吃不到嘴了!”说着扭头一阵风地冲出门。
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因为吃粥不经饿,除了早点,工队素来就不拿粥当正餐。可她就是发了疯的想吃一碗腊八粥!
她心急火燎的回到屋,一个电话打给刘富民,像个孩子似的,委屈的向男人倾诉她迫切想吃腊八粥的心情。
挂断电话,拔掉炉子电源,穿上羽绒服,锁上门,一阵风地跑到北山墙头前。山川和大地变成了清新明澈的银白,只有天空灰蒙蒙的,独自深沉凝重着。
她在北边山墙头前,跺脚徘徊了足足四十分钟。刘富民开着皮卡车停在空场上,车屁股后头拖着两道厚重的车辙,仿佛皮卡车长了两条长长的尾巴。
美凤噘着嘴,慢吞吞地走过去,腾地坐上副驾驶座。
刘富民将皮卡车调转头,载着美凤,拖着长长的车尾巴,风驰电掣地往市里赶去。
赶到市里,停了车。俩人在街巷里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找了家门脸不算大,却干净亮堂的小馆子。一问,果然有腊八粥卖。俩人进了门,先要两碗粥。坐待片刻,粥端上来,竟是色香袭人!
美凤赶忙大口品味,却吃不出来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味儿!愈吃愈发的怅然若失。勉强吃了半碗,将剩下半碗倒进刘富民的碗里。
刘富民狼吞虎咽的吃完粥,慢悠悠地开车回转。零零落落的雪花悠然自得地在挡风玻璃前飘舞着,停在玻璃上的,即刻化成了一滴一滴水珠儿。雨刮器在玻璃上荡来荡去,荡来荡去......那热气腾腾,花花绿绿,味道鲜美的腊八粥就恍惚不定地在她的眼前跳啊跳着,跳个不住——她恍然意识到,这天底下唯有母亲的味道才是最美好的味道!
“......他姐弟俩又没吃到我煮的腊八粥......”
刘富民没敢吭声。两个孩子一考完试,就急不可耐的盼着他们快点回去过年。可小哥来电话说,工期撵得紧,公司有可能不放假。公司不放假,咱们这些人哪敢放假呢!今年很有可能不能回家过年了,这消息一旦捅出去,那就等于戳了马蜂窝!所以他只能连她都瞒着。
把美凤送回驻地,刘富民开着皮卡车转头去了钢筋场。
美凤因为没有吃到心心念念的那碗腊八粥,更因为她没能让一双儿吃到她煮的腊八粥,进而郁闷心酸得一天的饭都没胃口吃。
到了晚上,雪越下越大。
清早起来,地上积了半尺厚的雪。刘富民接到项目部通知,为安全起见,公司责令全线暂时停工一天。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电热毯都难以让身体热乎起来,夜里睡觉那是迫不得已,白天要是无事可干,赖在床上非把人冻僵了不可。人们冷得连嘴都懒得张,少了开玩笑逗乐的妙趣横生,宿舍里冷得直接待不住人。
吃过午饭,孟庆堂就吆喝大家到市里逛,逛完了,大家再凑钱搭平伙,吃顿好吃的。同宿舍的人都不愿动弹,孟庆堂只好跟其他工友同去。
大家先到刘富民那儿,一人支了两百元。一行十几个人,搭班车到了市里。下车走不多远,迎面碰上一群人,拉着横幅拦在街道中央。只见红绸横幅上张贴着“还我血汗钱”五个黄色大字。五六个人神情黯然,衣冠不整地畏缩在横幅两边。
孟庆堂好奇的走过去打问,只听那几位老兄诉苦说,他们是从外地来此打工,给这座城市盖高楼大厦的。高楼盖起了一两年了,他们的工钱却至今都没拿到手。今天他们堵在这儿,就是向当地政府讨要工钱的。
孟庆堂能做的,无非是同情他们一下,再安慰他们两句,至于其他的,他无能为力。他默然离开了他的农民工兄弟,重新回到自己的队伍当中。大家一边可怜、同情着他们的农民工兄弟,一边摸着自己干瘪的荷包,最终无奈的离去。
孟庆堂缴了一百块钱话费,攒着荷包里剩下的一百元大钞,和工友们一起进了一家鞋店。经再三讨价还价,他最终以八十八元买得一双翻毛皮鞋。
出了店门,他得意的跟工友们说,到时候他就穿着这双皮鞋回家过年,他得跟亲友们炫耀,这鞋是他花六百八十八元买的。唉,不过这会儿他荷包里就剩下唯一的十二元了!他还得留下五块钱搭车,这顿平伙怎么搭呢?!
逛完街,大家就去找馆子,准备好好撮一顿。
没了搭平伙的本钱,孟庆堂又不好意思吭声,就迟疑不决的落在后面,思谋良久,伸手拽住前面那位工友的衣袖,凑近了附耳低语。
那被他拽住的工友最终不情不愿的拉开羽绒服拉链,伸手从里面掏出三张十元的钞票,递给孟庆堂。
孟庆堂接过票子,瞅了瞅,不满的说:“五十都舍不得借?!”见那兄弟一脸的无奈,又赶忙说,三十元也行,等钱一到手,哥就还你。
当下兴高采烈的追上众人,进了馆子,服务员赶忙递来菜单,为大伙倒好茶水。孟庆堂从工友手中夺过菜单,一边翻看,一边高声唱喏。等服务员一走开,立马悄声提议,每人一律按三十七元的标准搭这顿平伙。
大家只当他这么快就点好了一桌菜,算好了价钱呢。谁能想到他只有三十七块钱了呢。
细细算来,他们统共十一个人,每人出三十七元,凑起来也有四百零七元,足够撮一顿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