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上午八点整,跨省道高铁大桥南边第三段滑梁段打灰正式开始。
随着桥面厚度的减低,每一段滑梁段的容积会同时降低。在打灰前,技术人员会根据每一段滑梁段的容积计算出各段滑梁段所能容纳的混凝土方量,以此推算出各滑梁段所需混凝土的容量;同时计算出完成各滑梁段所需的大概时间。由于在打灰过程中极有可能会出现机器故障、管道堵塞等不可预料因素发生,每段滑梁段在打灰过程中所需的具体时间往往是难以确定的。
全班人马早已各就各位,各司其职,高度集中精力,等候公司技术员例行打灰前的最后一道检查,听候统一调度和指挥。这也是高铁桥梁建设施工过程中的一道重要工序,就好比高考前即将进场的最后时刻,丝毫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
技术员把对讲机放在嘴巴边上,一检查完毕,一声令下,等候在桥下的泵车立马启动。桥梁上的工人们站在第一层水平筋上面,手握振动棒或铁锨,紧张有序的迎接着混凝土从泵车的臂管传送上来。
混凝土如涓涓细流,一路欢歌笑语,喷涌而上,汩汩倾泻在一层一层如窗格般的钢筋孔里。打灰这道工序就是将混凝土灌进滑梁段里。人们手里的振动棒开始不停地上下来回捣持着,将混凝土砂浆迅速捣进底层。混凝土可真淘气,从管壁里一蹦出来,就调皮捣蛋,嘻嘻哈哈的往人们身上乱溅,人就成了灰麻子。当火红的朝霞射过来,人就成了金麻子。
秦建新开始协助公司技术员取样。每打一次灰,技术员都必须从每一罐输送上来的混凝土中随机抽取一定数量的样品盛在专门用作实验块的模具中,将其捣压结实,抹平整,盖上盖。然后在当中插一根钢筋棍(便于日后搬运),一一放置于上一段桥面上,让它们同刚打完灰的滑梁段一起逐渐凝固。
站在水平筋上面手握振动棒将混凝土向下一层一层捣着的工人算是最轻松的了。另外八名工人则分成两班下到箱梁底部四周,通过振动棒将上面捣下来的混凝土一点一点细密地振动、捣、杵、筑固牢实,保证绝对不让这些混凝土产生一个哪怕是针孔大的气泡儿。在这里,没有一个孬种;人人都是经验丰富,身手敏捷,干活麻利。第三段滑梁段从顶板到箱梁底部的距离是3米,中间如同空箱子,钢筋就围绕着箱子的四周一层一层绑起来。钢筋的外面是钢模板,这中间只有30公分的空隙。一个身高体壮的人卡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身体全凭安全带悬挂着。脚不能沾砂浆,一边经受着高温的烘烤和高标号水泥砂浆的侵袭,一边快速稳准地将上面灌下来的混凝土一点一点地捣、杵、筑牢固,再一层一层地抹平。空间虽小,人却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自如,挥汗如雨地操作。这不光需要强健的身体素质,尤其需要具备顽强的意志力!每隔十分钟,先下去的四个人就得上来换气,新的四个人再接替他们周而复始地继续干。随着混凝土不断地往进灌,四个人就一点一点朝上升起。当他们从夹缝里露出头来,那一张张被烘烤侵袭得满面通红的笑脸,好像中午的太阳那般火红灿烂!
下午两点四十,灰打完毕,大家顺利下桥,回驻地吃午饭。
太阳的光芒穿透了房顶,鸡肉的喷香伴随着缕缕炊烟在金色的太阳光里荡荡悠悠地漂浮着......整个驻地都香了!猛吸一鼻子,竟是母亲在老家土屋灶上焖鸡肉的味道!一个个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扒在伙房门口,咽着口水,悄悄朝进瞄。这才恍然惊觉此身已不是孩提之时了,此刻亦不是在家中!
要命的是,大餐是预备晚饭吃的。他们且得忍受几个时辰,只好先吃碗剩饭权且安慰一下咕咕叫着的肚子。
好不容易熬到西边的太阳下了山,山墙头上响过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上工的人回来了!屋里的人赶忙跳下床,拿起碗筷冲进伙房。
案板上摆着满满当当四盆菜:两盆青椒木耳炒鸡肉,一盆凉拌猪头肉,一盆凉拌黄瓜。
丁香说,她家老秦今日一早就去镇上的集市买了六只鸡,六斤猪头肉回来。这是他特意为今天跨省道高铁大桥打灰备办的大餐,寓意今日打灰顺顺溜溜。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各人心中有数!
众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两个女人围了严实。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的瞅着盆里。管他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薛丁香的眼皮子底下挤满了重重叠叠的洋瓷碗,秩序直接乱了套。有人另行预备了碗或茶缸专门盛菜,没有多余的碗或茶缸的人就让丁香先舀菜,自己再舀点饭盖在菜上面。因为饭吃完了还可以再添,菜吃完了可就没得添的了。
薛丁香紧握勺把子,依次为每个人的碗里一舀勺子青椒木耳炒鸡肉,再舀小半勺凉拌猪头肉。至于凉拌黄瓜,今日就随他们自己舀了。她很公道,少有偏颇的时候。要是她的手稍微偏了一下,使得勺子里的一块鸡肉重新滚回盆里,那就是她觉查出勺子里的肉舀多了。眼看着就要到碗里的肉又滚回盆里,把碗伸在她面前的那人恨不得用他那两只瞪的溜圆的眼睛把滚回去的肉重新勾回碗里来!可他的眼睛哪有丁香的手快!炒菜的时候,铲子就是她的武器;舀菜的时候,勺子就是她的武器。她早把她的武器操弄的娴熟自如,没等那人把滚回盆里的鸡肉勾回碗里,又一勺子菜就到了下一个人的碗里。偶尔碰上一两个故意想跟她耍赖逗乐的,非让她再给添半勺子。丁香这时就停住手,瞪着他,一本正经的说:“懂事点好不好,咱得讲究个团结友爱。我把你们都当我的儿呢,我能偏一个向一个?!我得不偏不倚,让每个人碗里都有肉!”那人本想跟她打趣逗乐,结果却让她占了便宜,只好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溜之大吉。
晚上没夜班的人干脆不舀饭,光端碗菜兴冲冲的到美凤那儿赊酒去了。
秦美凤的后窗户差不多正对着伙房门。此刻,那两扇后窗户大敞。窗前挤满了前来赊酒的汉子们,他们无所顾忌的冲屋里大呼小叫着,有人要两斤十块钱的包谷烧,有人要三五瓶啤的。
美凤满面春风,笑靥如花,忙不迭地又是沽酒又是拆塑料包装取啤酒。她再三请他们进屋,却始终没人进。他们并不是怕多绕那几步路,而是此刻秦志远就在美凤屋里吃饭。他们哪敢造次!工队早就明文规定,严禁上工时间喝酒。尽管这是吃饭时间,不是上工时间。可吃完饭,另一部分人是要上夜班的。而老板又记不得哪些人是上了白班的,哪些人是要上夜班的;搞得那些今夜不上班的人都畏畏缩缩的,有种强烈的犯罪感!
怎奈酒虫在喉咙管里挠得紧。要是不喝两盅,实在对不起这碗好菜!
刘富民表情尴尬地一会儿望望窗外的人,一会儿瞅瞅秦志远的脸。美凤的生意如此兴隆,他可不能给搅黄了!
秦志远吃完饭,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就鸦雀无声了。
“都不上夜班了?!”秦志远面无表情的问。
有人就抱着饭碗,羞愧的退出人群。有人面不改色,依然故我地搂着饭碗,梗着脖颈,躲避着老板的目光。最终,这些人一手抱饭碗,一手拎酒瓶儿,兴致盎然的回屋拼酒去了。
窗外复归于宁静。
秦志远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难看。
刘富民说:“我早都给他们下话了。要想在工队干,首先一条,得先把酒戒了!唉,一有好菜,就管不住嘴......”
秦美凤说:“都把酒戒了,我这生意还咋做?!”
“你要搞清楚,我可不是让你来工队卖酒的!”秦志远冷冷的说,“想喝酒就在家里喝嘛,还出来干啥!一有好菜就管不住嘴巴,还叫男人!都忘了高空作业不能喝酒啦?!那还费尽心思制定条条框框的条例规定干啥?!难道是让你们拿着当幌子唱高调的?!都成一纸空文了!”
“......这......这个......”
刘富民讷讷的说不出个囫囵话。
秦志远闷声不吭地出了门。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猜拳行令声,喝彩叫好声此消彼长,黄昏在酒气中沉醉着。一顿好吃的就能让他们如此这般地激情澎湃,这让他无法接受!工地不是安乐窝,更不是肆意享乐的酒场!跨省道高铁大桥南边滑梁段才打完灰,借机喝点酒解解乏还情有可原。难道这些喝酒的人今晚都不上夜班?!难道是因为这顿大餐必须喝酒,所以就没安排夜班?!非得把他们借打灰之机胡吃海喝的歪风邪气刹住不可!他狠狠的想。
朦胧的夜空中,三两颗星星在暗淡地闪烁着,月亮不知躲到哪一层云里去了。站在山墙头前就可以一览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南边滑梁段上的夜晚场景。白炽灯的光亮包裹在周围的夜黑中,滑梁段在夜黑里显得尤其白亮通透。白亮通透的滑梁段上竟无一个人影!他迅速穿过山墙头前的空场,朝高速公路走去。
高速公路南边的施工场地上,只有看场的人在孤单的游走彷徨。在这个干活的最佳季节,这工地却悄然寂静得让人惊奇!秦志远的心里空落得就像突然间掉了个零件。杨万里要求他全面提高工队素质的那番话不由得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现在想来,那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不切实际的空话、大话。他也试图以军队管理模式来管理他的工队,总是梦想着将他的工队打造成一只吃得了苦,能干得一手漂亮活,有素质,高水准的农民工工队。这个梦想是越来越渺茫了!
他掏出电话边拨打边转身往回走。等他回到山墙头前的空场上,就大哥和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上的带班长以及跨省道高铁大桥南边滑梁段的带班长在。六七个人正激情亢奋的揣摩着他夜黑召集他们在此集合的意图。
山墙头上的房檐下挂了只60瓦的电灯泡,那是专门为上夜班的工人照亮的。每到夜晚,这灯光总会无端招致一拨一拨地飞蛾蚊虫的青睐,使得它的亮光被它们霸占去,显得昏暗朦胧。嗨,总归是男人看男人,有啥好看的!能有点亮光照见他们走路就行!
秦志远到了他们跟前,他们才闭口噤声。
秦志远问大哥怎么就这几个人?!
秦志高说:“其他人都上夜班了。见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除了打完灰那几天,桥没歇过,人也没歇过。一个个累的够戗,我让他们今日喝两口解解乏。跨高速公路桥上就没安排夜班。”
秦志远苦笑了笑,心想还累的够戗,还解乏!照这么算下来,从拆模子到打灰,这中间也就干一个星期左右。打完灰还得一个星期凝固,等待桥梁凝固的这一个星期不就解乏了吗?!还要怎么解乏?!今日跨省道高铁大桥打灰,过两天跨铁路高铁大桥打灰,再过几天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打灰。三天一大庆,见天在过年!美其名曰为庆祝这一段滑梁段完工。像这么三天两头,花天酒地胡吃海喝下去,活干脆别干了!提前完成工期等于是空话!他原本是让大哥召集班组长以上人员开个临时会议的,虽然人没来齐,会还得开!于是说:“闲话就不多说了。把大家召集来,我想强调两点事情。第一点:这两个月我们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咱们承揽的三座桥梁都相继完成了第三段滑梁,这充分说明咱们是一只出成果,有效率的工队。咱们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咱们不能因此就骄傲自满、停滞不前。咱们要戒骄戒躁,心往一起想;劲往一处使;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抓时间抢速度;力争保质保量地完成目标任务。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不会永远停在那儿。你现在多干点,夏天就可以少晒点太阳,少流点汗。第二点:是关于劳动纪律和安全责任的问题。禁酒的事情我还得重申。咱们抛家弃业,天远地隔的出门来为的啥?!大家想过没有?如果一个星期有两座桥梁打灰,为了以示庆祝,我们就得喝两场酒。酒一喝,头昏脑涨,晕晕乎乎。即使今夜不上班,你就能保证明天能有个良好的精神状态?!还干啥活、挣啥钱?!”
几个人默然颔首,深感秦志远的话合情合理。因为每个滑梁段都是白班夜班轮流上,只准人歇,不准桥歇。每打完一段灰后,至少得一个星期凝固。在等待滑梁段凝固的这一个星期里,他们是无事可干的,不挣一分钱的,也就白吃老板两顿饭而已。如果每个星期喝两顿酒,也就别干活,别挣钱了。
秦志远接着说:“想喝酒的,回家喝去!工队不留酒鬼!要干活,想挣钱,就得管住心,管住你的嘴巴!我不是吓唬人,也不是跟谁过不去,咱们都是老人手了,血淋淋的教训也见的多了。咱们要有个清醒的认识,要晓得珍惜生命。我还是那句话,我把你们带出来,就得完完整整的把你们带回家!我要对你们负责,也要对工程负责;你们要对工程负责,也要对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家人负责!最后再强调一点,今后工队会逐步将这些纪律条款形成条文,不断深入人心,时刻为大家敲响警钟!”
“那——你总得给大伙发点工钱,再把伙食搞好点嘛。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吃饱了,喝好了,才有力气干活嘛。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没有好吃好喝,哪有力气给你干!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一顿好吃的了,你还半夜三更的把人拉出来批斗,酒在肚子里都变味了!”
说这话的是余有善,他也就冲着那点酒劲儿才敢当头抵面的跟老板叫板。其他人在昏暗中静静的等着,看秦志远做何答复。
“你们放心!工钱是要给大家发的!”秦志远说,“国家这大的建设项目摆在这儿,还能少了咱们那点工钱?!咱们要考虑的是如何争时间,抢速度,保质保量的出精品,保证提前交工。只要咱们把活干好了,公司是不会欠咱们工钱的。我现在就向你们保证,即使公司欠了工队的,我秦志远也不会欠大伙的!”
有人说:“你财大气粗,底子厚么。你就把钱拿点出来,先给大伙发点,还不是九牛一毛的事情。”
秦志远轻轻一笑,说:“既然你们提到伙食的事情,那我就就这个话题说说我的看法。要说没吃饱吃好,那你们说,伙房门前那一大桶泔水又是从哪来的?!那就不是泔水!都是干巴巴的饭菜!我再三强调,饭咱们要吃饱吃好,可咱们也不能瞎糟蹋粮食啊。你是跟白米干饭有仇哇?!吃不了那么多,就少舀点嘛。白米细面的,说倒就倒,你就不心疼?!以前在家里谁没种过庄稼?!哪一粒粮食不是咱农民用汗水换来的?!粮食是给人吃的,不是给你浪费的!你肚子就是吃的再饱,也不能瞎糟蹋粮食嘛!如今日子是好过了,咱也不能忘了根本嘛。我认为伙食已经够好了,三天两头不是鸡肉就是猪肉。尽管这个光线是有点暗,可你们那油光发亮的脸都闪亮的很嘛!照这么吃下去,一个个还不吃的肥头大耳,腰圆体胖,还弯的下腰,干的动活?!咱是出门来挣钱的,不是出来贪图享乐的。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几个人垂头不语。他们那黑红的脸膛八成在火辣辣的灼烧呢。沉默了许久后,他们又极力为自己辩驳:“我们可没忘本!就是扒了这层皮,烧成灰,咱还是农民!”
“如今日子好过了,嘴都吃刁了......”
“就该每顿按人头,按斤论两下米煮饭,看他还挑肥拣瘦,这不吃那不吃!”
也有人偷偷去摸身边工友的脸或腰,看看他的脸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看看他的腰到底是扁了还是圆了。
秦志高却在想,你自己吃小灶倒吃的心安理得,还大言不惭的指责大伙不该吃的肥头大耳腰圆体胖。大伙都吃的啥?!你调查过吗?!不经过调查,就妄下定论!别的本事没长,倒长了一身官僚习气!咱们走着瞧,看最后究竟谁吃的腰圆体胖肥头大耳!今晚这会开的好!就该让大伙明白,不是我不想把伙食搞好,而是老板不想让大家吃好。让他们吃小灶!好肉好菜都让他们吃了,看他到时候怎么跟大伙交代!
秦志远继续说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咱们暂且先不讨论吃饭的事情。咱们既然是出来干活挣钱的,你就得想,你该如何挣这钱。一滴汗水一份收获!就好比咱们先前在老家种庄稼,你不耕耘,哪来的收获?!好吃好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你用勤劳的双手干出来的!桥梁一天一天地在你的脚下一点一点地延长,那就是你的收获!你要想,你每时每刻都在创收,你就会激情高涨干劲十足!早年间,在银盘河,那才真是吃不饱穿不暖,咱们还不是照样群情振奋,斗志昂扬,谁计较过得失?!没有嘛,只要上头一声号令,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齐上阵。哪怕肚子饿的咕咕叫,还拼了命地战天斗地!”
那几个人就不吭声了。
“我要说的就这些。”秦志远说,“会就开到这儿,下去都把我的意思传达到位,希望大家高度重视起来。往后再发现喝酒的,发现一个处罚一个!回去睡个好觉,明天还得加劲干。”
几个人蜂拥散去。
秦志远独自走过空场,上了土路,往跨省道高铁大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