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秦建设做了个梦,梦见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去相亲。那姑娘约他在银盘河上见面。建设去到银盘河,却见一个头戴红围巾,身穿红色花衣服的姑娘坐在河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翘着两只光脚丫子,正在拍打着水花。建设一高兴,人就醒了。
那场雨下了两天一夜,天就晴了。老乡们又开始了收割水稻。
住在悟水河边白杨树林子下的女人们把散碎的蜂窝煤捏成一个一个地小圆疙瘩,一溜一溜地摆放在门前,让它们跟桌子,板凳,衣服,被褥一起晒太阳。
这天上午,白杨树林子的主人寻了来,跟他们讨要地皮费以及毁坏林木的损失赔偿。见女人们七嘴八舌的全都说不到点子上,林子的主人干脆找到工队来。秦美凤认为他们的工人既没有在树林子里面盖房子,又没有砍伐他的树木,只不过占用了林子以外的地盘搭了几间小棚棚。这跟毁坏林木扯不上关系啊。要说他们把那河岸上的荒草乱石岗子整理干净了倒是不假。
林子的主人一口咬定那地盘就是他的,不管他们的人毁坏没毁坏白杨树,说到底,他们事先没有跟他这个主人吭气打招呼,没经过他允许,就在他那林下占地盘,盖房子,根本就没把人放在眼里!他不讨个说法,这口气难平!
秦美凤还能说啥呢,她纵有一百张嘴,一千条理由,可那林子毕竟是人家的啊。坏就坏在他们没有事先跟人家打招呼征得人家同意。自己理亏在先,眼下人家找上门来,唯有乖乖地赔人家钱。
秦美凤费尽口舌,赔了许多笑脸,道了一地的歉。并当场向林子的主人承诺,等他们人一走,所有的木板,石棉瓦统统归他所有。双方几番讨价还价,最终以赔付白杨树林的主人两千块钱成交。
赔付款先由工队替大伙垫付,日后从各人的工资里扣除。
送走了讨债的,秦美凤算了一笔账。连梁木匠在内,统共七户人家住在白杨树林下。把那两千块钱均摊到每个人头上,每户差不多将近三百元。那几个工友等于是把那块地皮租用了不到两个月,地皮费居然比在村里老乡家院子里自己盖房子租住的工友还生生多出八十多块钱。美凤心下不免替他们喊冤叫屈。当下打电话把这件事的处理经过说与那几位工友,又陪了许多安慰致歉的话。幸好他们倒很想得开,反倒安慰她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反正地也占了人家的,风景也看了人家的,他们住在那岸边林子下,既图了自在,又享受了凉快,细算下来,也不算亏。
梁显柱更是觉得数他在这儿住的时间最长,也最划算。就做当是租人家的地皮盖木屋了,这下住着倒坦然了。
霍秀英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初,木匠打算等家属大部队一走,他们就搬进村里去住,正好赶上女人生产。他可不想他的儿子生在这小木屋里!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坐小板凳既费劲儿又难受,木匠就特意为女人做了只高脚凳子。女人就时常带着凳子和引弟,在河岸上看看风景,遛达遛达。遛达累了,就在凳子上坐坐,这样,儿子也舒服,她也不受憋。
霍秀英告诉引弟:妈妈越走的路多,弟弟出来的就越顺溜。
引弟就每天坚持陪妈妈走路。
那天,吃过晚饭,霍秀英非要带着凳子和引弟去送木匠上工。差不多三四里路程,去时有木匠拎凳子。回来的路上引弟就帮妈妈抬着凳子。
走得累了,引弟就扶妈妈在凳子上坐会儿,她就依偎在妈妈身旁,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弟弟一点都不安分,他老爱在妈妈肚子里踢腾,好像等不及了要出来陪姐姐玩儿。
或许是今天走的路有点多,母女俩晚上睡得很沉。也不到了啥时候,霍秀英被她身上蠕动着的那个冰冷的东西吓醒了。她伸手一摸,竟是条如同婴儿手臂般粗的纤绳!凉嗖嗖的,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着,她厉声惊叫着,一把抓起那冰冷的东西,拼尽全力扔出去。耳边隐隐传来“嗖嗖嗖”地声响。是条蛇!难道我怀的是条蛇?!
她惊骇的想着,当即瘫倒在床上,四肢冰凉,冷汗淋漓。
肚子里一阵一阵地绞痛使她清醒过来,她无力地把手搭在肚皮上,肚子还是滚圆,儿子在她的肚子里不停地拱动着!她轻轻抚摸着肚皮,安抚着儿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儿子歇了歇,又开始在她肚子里大动干戈,肚子又开始了一阵一阵地绞痛,冷汗夹着热汗一颗一颗从额颅上滚下来,把被子都浸湿了。
她料想是她刚才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到儿子,就歉疚的轻轻拍着肚皮,嘴里念念有词的安抚着孩子。儿子却不听她的,仍旧在她的肚子里不停地拱动着,似乎想要努力挣脱她身体,自己走出来。
她艰难地翻过身,把双腿跪在床上,双手撑着床板,把头使劲儿地抵住板壁,痛苦的哀嚎着。
左邻右舍被那凄惨的哀嚎声唤醒了,隔壁有人在敲木板询问。紧接着就传来开门声,纷乱杂沓的脚步声随即进了她家的门,来到她的床前。
一看这情形,大家就明白她是发作了。
女人们迅速行动起来,点蜡烛的,烧水的,拿着菜刀在蜂窝煤炉子上烤的。一个个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蜡烛如豆的小屋里恍如一锅沸腾的粥。
霍秀英说,她家木匠是要送她去医院生产的。
可今晚她们的男人都上夜班去了,若是她们这时架着她去医院,只怕要生在路上呢。此刻产妇的宫口大开,孩子已经从母亲的宫颈露出头来。
那两位抱着产妇膀子的女人与产妇一起咬紧了牙齿狠命发力,暗自较着劲儿。站在一旁的女人急得双脚直跳,一个劲儿地嚷嚷:使劲儿,使劲儿!深呼吸,深呼吸!就快出来了,就快出来了!
在六七个女人通力配合之下,孩子终于挣脱母体,哇哇大哭着来到人间。
两个女人把孩子捧在手里。紧握菜刀急等在一旁的女人这时候却没了勇气下手,有那胆大性急的就一把夺过刀,一跺脚,一咬牙,捻起脐带就要下手。
霍秀英汗湿了满脑壳的头发,虚弱的昂起头,捻起身上衣服的一角递上去,让包住脐带。
持刀的人用衣服的一角包住脐带,咬牙一狠心,一刀下去,却并未将脐带割断。再接连使了数次力,总算把那根连接生命衣胞的纽带割断。
这时产妇才彻底瘫软在床上,一缕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她的满脸上。或许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问她们,她究竟生的是儿是女。又或许她认定了她生的就是儿子吧。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完毕,才不过十点二十几分。
梁显柱那时正在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下面的场地上帮吊车司机往桥梁上吊制作成形的成品钢筋。木匠负责把一捆一捆钢筋挂上吊车挂钩,吊车司机再负责将它们吊上桥。
当梁木匠把又一捆钢筋挂上吊车挂钩,仰头凝望着吊车挂壁将钢筋朝桥上移动着的时候,他的电话突然响了。木匠摸出裤兜里的电话来接听,电话里一个女声说:“木匠,你快回来吧,你媳妇生了......”
“生了?!真的生了?!还没去医院,咋就生了呢,生了个啥?!是儿子吗?!”木匠说,因为过于惊喜,以至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慌张。
“竟敢重男轻女!你回来不就知道了!”电话挂了。
咋就把儿子生在小木屋了呢!木匠歉疚的想,等这车钢筋吊完了得赶紧回去。
恰在这时,吊车司机在驾驶室里把窗玻璃拍的啪啪直响。木匠转头赶忙朝吊车跑去。
吊车司机这时不再拍打窗玻璃了,又把手指向头顶。木匠哪里顾得看!他还在朝过跑。
半空里密密匝匝的钢筋棍铺天盖地的坠落了下来!
那一刻,或许他已经听见钢筋棍当空碰撞着的声响了,又或许他已经懵了,早已方寸大乱。假如他就站在原地不动,假如他是朝右跑的,或许就避开了钢筋棍坠落的方向。可他偏偏是朝着钢筋棍落下来的左前方跑去......
吊车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连滚带爬地跌下地,哭嚎着冲过来。
梁显柱已是血肉模糊,侧卧在灰地里。钢筋棍横七竖八地架在他身上,那根要命的钢筋棍紧贴着他的左脑袋对直戳进了他的肩胛缝里,他的左耳朵被连根削掉了。
鲜血从钢筋棍上渗出来,一滴滴浸透了灰土......
工友们呼天抢地的冲下桥,大声呼喊着:木匠!木匠!可是木匠好像睡着了一样,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刘富民开着皮卡车火速将人送往医院,半道上与120急救车汇合了。人即刻被转到救护车上,医生迅速对梁显柱采取了急救措施。
院方告知:因伤者的心肺、脾脏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损伤,加之失血过多,命悬一线。病危通知书上触目惊心的写着:伤者因多器官擦伤,受损严重,病情垂危......
刘富民战战兢兢的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
梁显柱旋即被推进手术室,经过八个小时的艰难抢救,梁显柱最终脱离生命危险,从手术室转进重症监护室。
霍秀英望穿双眼,盼到二天中午,木匠还不见回来。她就明白了,是因为她又生了个女儿,致使男人心烦意冷,连家都不回了。
这女人就抱着新生儿想一阵了,哭一阵,很快就把眼睛哭成个熟透的烂桃子了。
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一边竭尽所能的安慰开导着这可怜的女人,一边想方设法的为她做些月母子饭。
梁显柱出事的二天傍晚,秦志远从老家赶了过来。
梁显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头上缠着白纱布,前胸后背都被白纱布缠裹得严严实实。他的两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全靠氧气和点滴帮他维持着生命。
秦志远俯身贴近木匠耳边,轻声喊着“木匠,木匠......”
木匠努力地睁着眼睛,眼睛却仍旧是一条缝,鼻孔里气若游丝,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努力拌着嘴唇,却怎么也张不开。
秦志远说:“你放心,好好养伤......”就说不下去了。
从医院回来,秦志远叫上秦美凤一同去了河边小木屋,一五一十地把梁显柱受伤住院的情况告诉了霍秀英。
这个可怜的女人哟,当时一声长嚎,竟哭得背过气去。她哭她错怪了她的男人,哭她没有给男人生个儿子,哭她咋就生了这个命......这两天,她一直以为她的男人是因为她又生了个女儿才不愿意回家的。这下秦志远都来看望她了,她料想她的男人定然伤得不轻。凡是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让她哭诉到了。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哀恸悲切。
三人当即赶到医院,秦美凤搀扶着霍秀英,扒在ICU重症监护室的门玻璃前朝里望着。木匠躺在重症监护室那雪白的病床上,整个人都是雪白的!氧气管连着一个大口罩子,把他的脸捂得严严实实,他的脑壳就像个滚圆的大西瓜,被一圈又一圈纱布缠得紧紧的!
那还是我家木匠吗?!她涕泪双流地问,人就溜下地去。缓过气来,又哭背气去。
秦志远找来了主治大夫,霍秀英拉着大夫的手,痛哭流涕的哀求:“大夫,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就让我进去望一眼他!哪怕只望一眼!”
大夫说,你进去了他也是那样,跟隔着玻璃看没啥区别。坚持不能再让他们进去探视了。
霍秀英拽着大夫那白大褂的袖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求不止。
秦美凤强行扳开她的手,大夫脱身一走开。霍秀英就忽地站起身,发疯似地跑回重症监护室,扑到门上,把脑壳狠命朝门上撞着。
秦美凤拼力搀她不起,就蹲在地上,搂着她,开导劝解。美凤越劝,霍秀英就越哭的伤心。哭着哭着,就又朝门上撞......
她一次又一次地朝门上扑着,秦美凤就拼了命地一次又一次地拽着她。后来两个人就一起瘫坐在地上,抱成一团,嚎啕痛哭,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