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上,老是不肯下去,它还在留恋着这一天里属于它最后的天光。
秦建设跑了一头的汗,过了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上了那段陡坡,迎面碰上薛丁香和邱风喜。这才知道余长水给他打了饭,煨在伙房灶头上的。
建设谢别了她俩,一阵风地赶回驻地吃饭去了。
丁香和风喜过了涵洞,沿着土路上那一座又一座桥墩继续往北行。
土路两边的稻田里,水稻已经开始扬花。再往前行,却见稻田里间杂着成片的果园。细瞅之下,才发现这果园并非跟水稻长在一个田里,实在是因为稻子生长得太繁茂了,那穗子已经越过田埂,把手伸到旁人家的地界去了。果园里拳头般大的柚子挂满了枝头,青涩得让人望一眼就满嘴的牙根直打战,却忍禁不住望一眼了还想望。
满目的葱茏老是绊住脚步,俩人走走停停,东瞅瞅西望望,就像两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儿,恨不得展翅飞上枝头,把凡能望进眼里的风景全都揽进怀中。
越近河边,那潮腻腻的热浪就愈发地铺天盖地朝身上涌来,一下就爬得满头满身都是,衣服就紧紧地缠在身上。汗流浃背的,浑身没一处是自在的。再看各自的脸,却是起了两片火烧云。这时她们成了彼此的镜子,只看得见人家,却看不见自己。俩人就不禁拿各自红彤彤的脸笑闹打趣起来,狂到气喘吁吁的,还要急急的扭动着小碎步,朝白杨树林子赶去。
热风湿沓沓的从林子里钻出来,只让人感到了它的笨拙和沉重。俩人停在树荫下,焦灼的抖弄着裙子的领口、下摆,笨拙的风顺势钻进裙子里,脸上那两片火烧云就渐渐地散去了。
这河里的水深且绿,好像静止着就没流动似的。
“水不欢快,哪有凉风么!”
薛丁香说着,扭头向林子深处努努嘴,悄声道:“看,引弟子一个人在林子里玩儿呢,可怜的娃!”就向那孩子蹲着的地方招手叫道:“引弟,引弟,你在那草丛里扒拉啥呢?!那么专注的。”
引弟穿了件红底白花的衣衫,在草丛里蹲做一团,活像一只把身子蜷在一堆打瞌睡的小梅花鹿。
俩人进了林子,走近孩子身边。薛丁香又问:“就你一个人?!你妈也真够放心的。小心那草窝子里有蛇呢,你刨啥呢?!”
引弟抬了头望望她,又低头自顾揪扯着一把小草,使劲儿地往起拔着。
“你拔这草干啥?看你那一脸的黑汗哟!”丁香说着,伸手就去抹孩子脸上的汗。孩子一扭头,瞪起两只大眼睛不乐意的盯着她。她那稚嫩的小脸蛋让太阳晒成了麦子色。她很快又低了头拔着小草,拔起两根小草了,再拿草窝子上的小树棍儿,用她那柔弱的小手使劲儿地在草丛中划拉起来。一条弯弯扭扭的曲线磕磕绊绊地在草丛中向前方延伸着,一串头顶着白色小颗粒的小蚂蚁左冲右突地在弯弯扭扭的曲线上惊慌失措的向前奔突着。
“我在给小蚂蚁修路呀,这样它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哎呦,引弟真能干!哪天你也上桥帮你老汉修高铁去,好么?”薛丁香说着,伸手捻下粘在孩子头发上的草屑,拉起她的一只胳膊,让孩子跟她们回家。引弟蹲在那儿,倔强地往开偏着头,使劲儿从她手里挣脱了小胳膊。
薛丁香说:“这娃咋这犟的呢。”
邱风喜叹了口气说:“又没个小伙伴儿,她不跟这些小草、小蚂蚁玩,还能跟谁玩呢!造孽的......”竟说不下去了,怔怔的望着那孩子,满眼里浮现的却是自己儿子的身影。谁在跟我儿玩呢?!我的儿同样也是个造孽的娃......
心里念着,泪水情不自禁的就盈满了眼眶。
丁香说:“那你就在这儿给蚂蚁修路,我们可走了哦。”
引弟没理睬,埋头继续修路。
两人走出林子,瞧见小木屋里有人在探头朝这边望着。
丁香赶忙向那边招手说:“你躲屋里忙啥好事嘛!我跟木匠说好了今日来看你的,都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见出来迎迎!”就加快脚步,咋咋呼呼的朝过赶。
霍秀英穿着一身宽大的孕妇裙,挺着个大肚子,从那边朝过走来。走近了,俩人极尽欢喜的张开双臂往拢扑来,亲热地拉了手,肩并着肩进了小木屋。
邱风喜尾随其后,进屋搭眼一扫,这小屋倒像间小厨房,正对门支了张大床,床板准是一整张竹胶板,将整间屋占去了一大半。床底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脏鞋子和蜂窝煤。门口靠左手摆一张竹胶板做的小方桌,桌上胡乱堆放着碗、盆、筷子和衣服。另有半碗没吃完的米饭里剩了些莲花白,一看就是工队的大锅菜。
薛丁香一边忙不迭地挥手轰赶趴在饭菜上面的苍蝇,一边说:“我还让木匠多打些饭菜回来呢,端回来了也是让你糟蹋。看这苍蝇,蹦跶的比你都欢实,你是要把它喂肥了当肉吃啊?!”就顺手取了空碗扣在上面。又说:“灶上的饭菜哪是孕妇吃的么,你也该自己做些好的,加强营养才是啊。”
霍秀英说:“只沾是住人的地方哪能没有苍蝇的!出门在外的,能将就就将就呗,这不是吃着挺好的吗。就这都把人吃胖了十几斤,还加强营养!再营养就胖的扭不动喽。再说了,这饭菜哪有糟蹋的,那半碗饭我是留着咱娘仨明日当早点的。”
“这就娘仨啦?!看把你美的,谁又不是没怀过喜!”薛丁香说,“你这还没到落月的时候,可不敢见天到晚卧在床上哦,养出一身的肥膘来,只怕到时候难得生呢。”
霍秀英羞怯的笑着,将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抚摸着说:“营养都吸收到我身上了。我也是成天在这路上来回地转。你是不晓得,他都等不及的要出来呢!见天到晚不歇气地在我肚子里踢腾得可厉害了!”
“那就好。算我操空心!”薛丁香说。
霍秀英赶忙拉了丁香的手说:“我晓得姐姐是一片好心,在这儿,除了姐操心我们,还有谁会这么操心我们呢!”遂将碗取了两只,摆在桌子的空处,再取了木板上挂着的一只塑料袋打开,撮两撮茶叶放入碗中。
薛丁香先一步去门外提了炉子上的水壶进来,给两只碗里注了水。提醒霍秀英别光顾着招待客人,自己也要多喝茶。
霍秀英说,好些日子了,她老是觉出喝茶有些刮人,就只喝白开水。说着就将俩人让到床边坐下。
薛丁香把两手撑着床沿说:“就是说哇,你肚子里还是没油水么,还说吃得好!”转头一望身后的床,又打趣说这大热的天,你们娘仨加上木匠,一家四口都滚一张床上就不怕悟出痱子来呀?!
霍秀英也不害臊,坦然地说,木匠白里上工,夜里看场。见天到晚缠在工地上,想捂还没工夫呢。
“你让我咋说你好么!”薛丁香悲悯的说,“日子是过出来的,可不是省出来的呢。往常人都说穷则思变,咱这一变不就从银盘河变出来了?!四处八道的挣钱,全国各地的见广开眼。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了,你也该爱惜自己呀。挨千刀的木匠!他就让你住这烂棚棚,还想生儿子,看你不给他生个龟儿子!”
霍秀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末了揶揄道:“不住这棚棚,还能住哪儿?!人家又不肯租给咱房子。我们又不比你们,老板还能让咱住工队去?!亏得我家木匠有这手艺,不然连这烂棚棚都没得咱住的!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好在这困难只是暂时的。咱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已经知足了。眼下我们两口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顺利的把儿子生下来!”
薛丁香讪讪的笑道:“可惜你家木匠是空有这一身好手艺,如今连农村人都看不上土木匠打的老式家具了,他那一身好手艺也让社会淘汰喽!多亏他还能到这工地当农民工,修上了高铁!”
霍秀英说:“是啊,都是赶上了好时候,咱这些农民都当上了农民工,也能凭本事在高铁工地挣钱养家了!”
邱风喜在一旁劝道:“好好的,说着说着就斗起嘴来了,何苦呢。”
“谁说我们斗嘴了?!这叫斗嘴吗?!我们是在逗乐!”薛丁香抢白道。
转念又想,自己是来看望人家的,怎么还跟孕妇论短长,争嘴斗气呢!当即挽了孕妇的胳膊,嘻嘻哈哈的腻歪起来。想这女人也不容易,为了生个儿子,这几年木匠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工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要是生不出儿子,他们这辈子就不算功德圆满!大前年在河北修高铁,这女人也是怀着个大个肚子,也是成天乐呵呵的盼着儿子出世。临了,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儿。年底回家,他们就把女儿送给了亲戚。去年年底,她又怀上了,眼看着遮不住了,她母女又来了工地。人家又不肯租给他们房子,工队又没家属院,她不住这儿,未必住宾馆去?!就不由得称赞木匠真是能干,住这儿倒蛮好的,即看了风景还省了房租钱。
正说着,忽然故作夸张地打个寒战,赶忙抱紧双臂,哎呦一声惊呼道:“这河边还真是凉快!”
这才觉出浑身的汗都干了,竟有些凉飕飕的。仰头望去,就听得树叶在屋顶上“沙拉沙拉”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