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仿佛为黑夜披上了棉绒绒的衣裳,星星和月亮被棉绒绒的衣裳遮挡着。村庄的梧桐树上零落干枯的叶子被风卷到工队驻地,拼命在空地上打着旋......
建设推开哥哥宿舍的门,屋里跟屋外一个样——冷飕飕地,乌烟瘴气。
秦志庸左耳朵上夹了根烟,埋头在小方桌前整理账目,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开始加班加点地熬夜整账了。每一座桥梁的每一段滑梁段按施工要求应该用多少材料,施工过程中实际又用了多少材料,往往是很难达到完全一致的。小到轮扣,垫片,扎丝;大到槽钢,圆钢,工字钢,方木等等上百种材料。就连工队用了多少回公司的吊车都得扣帐。材料只会用超标,不会有结余的,尤其是各种型号的钢筋。钢筋用途繁多,而且在出厂前并不是统一按照高铁桥梁的每一段滑梁段的长度来生产的;所以,钢筋到了工地后,钢筋场的工人先得按照图纸规定的每道工序所用钢筋的规范长度来测量切割;最终使其转化成一件一件的合格的成品钢筋。在切割过程中,难免要将每一根钢筋掐头去尾;被掐头去尾的这部分钢筋就成了钢筋场每天剩下来的不可再利用的废钢筋了。这些废钢筋就是工队的材料缺口。在工程完工前,工队材料人员必须尽快将所有账目整理出来;究竟产生了多少缺口,必须做到心中有数,账上一目了然;趁工程扫尾之前尽力想办法补救。
年关之际就是工队补救缺口的最佳时机。
建新双腿翘在床沿上,半靠着床那头的板壁,床下散落着一堆零乱的烟头。
建设走近了,低头瞅七叔铺在桌上的账本。
“年说到就到,你爸安顿好了?!”秦志庸笑问道。
建设浅浅一笑,伸手取下七叔耳朵上的烟,走过去,杵在建新正吸着的烟头上。
建新左手撑床,右手夹着烟,坐直了,猛吸一口烟,烟头上一点红亮一闪,建设手上的烟忽明忽灭了两下。建新鼻子里冒出来两股白烟,袅袅升腾着,交汇成一片散淡的烟雾,弥漫在了空气中。他再把烟猛吸一口,建设手中的烟也冒起了袅袅白烟,他拿着烟,转头插在了七叔的嘴巴上。
建新瞥一眼弟弟,不悦的问:“不泡脚,冷瑟瑟的,瞎跑个啥?!”
“还早呢,反正睡早了也睡不着......”
“早就让他去四川过年,他就是不肯去。那天我去给他寄钱,他说好几家本家请他团年呢,你操啥心?多少年也没见你陪他过过年,这会儿陡然睡不着了......”
秦志庸右手拇指和食指夹着笔,食指和中指取下嘴里叼着的烟,说:“你爸是恨不得一个钱掰开了当两个用,他哪舍得花那钱去看你丈母娘。你给他寄钱,他也舍不得花呀,都给你们存着的吧?!”
建新一脸没好气的说:“他是存着啊,说到时候给建设盖房子娶媳妇呢。”
秦志庸摇摇头,把烟放进嘴里,咂两口,取下烟头连同笔在地上摁了几摁。
“我就是来跟你商量的。”建设说,“爸不想去四川过年就算了,你也不用操心了。二十八一放假我就回去陪他过年!”
建新昂头瞅着天花板说:“他是白养了我么,就你孝顺,你回去陪他去!”又把目光转向建设,恼怒的说:“九叔都说了,他回去了是会跟我婶回银盘河看望咱们这些回不了家的工人家属的,粮油米粉每家都有份。爸在电话里一个劲的嘱咐,让咱俩踏踏实实在工地好好干。你倒好,把他们的话全当耳旁风了。九叔早上走,你晚上就闹着回家过年,你就兴风作浪么,自己不想好好过,还不让别人好过!”
“我......”
“你哥不是冲你的啊。”秦志庸说,“他是受了他丈母娘的刺激,你正好撞他枪口上了。”
建设难为情的望着哥哥,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这些天,他每晚都要给父亲打电话,千叮咛,万叮嘱,劝他一定要吃好穿暖,千万莫舍不得花钱。可父亲总是说,如今日子好过的啥样的,他一个人在家吃得好,穿得好。除了人情打送,吃喝拉撒,一年到头也花不了几个钱。连卖茶叶、卖土鸡蛋的收入都用不完呢。非要把钱攒着将来给他盖房子,娶媳妇用。听话音,父亲似乎还蛮高兴的,说年货早都备齐了,鸡、鸭、猪肉、小菜啥的都是现成的,就等年跟前了再去镇上买两条鱼就行了。还说好几家本家都请他去团年呢。等吃完了转转席,他也做一桌子菜请请大家。
这些年,他和哥哥长年累月地不在家,父亲还真没少吃左邻右舍的饭,也没少麻烦亲戚六眷。他跟父亲说:过几天我就回来陪你过年,到时候咱们叫个车,一车把大伙拉到县城下馆子,给您长个大脸!
父亲说,工队不放假,你们就莫回来了,好好在工队干,莫一天到晚惦记我,我好着呢。他只好乖巧地对着电话点头,一跌声地说好,好。可他还是想回去过年!
兄弟俩一个床上,一个地上,无声地沉默着。
就在建设进门前,建新刚给家里打完电话。丈母娘东家长西家短,七大姑八大姨的;又是拜年又是压岁钱;数落了一地鸡毛蒜皮。末了还没忘记把他好一顿埋怨。他也明白,即使放假,即使能回家过年,他也是回他那个小家庭过年,父亲根本就没指望他这个儿子回去。那天他给家里寄钱,顺便给父亲也寄了一千,他说他们恐怕又不能回家过年了,父亲就一个劲儿的嘱咐他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千万莫操心他。没说上两句,父亲就急着把电话挂了。他总是这样,好像电话就是个吞钱的机器,生怕多说一句钱就没了。唉,父亲啊!想到此,他暗自叹息一声,说:“我早就跟你嫂子商量好了,让他去四川过年,就当旅一趟游。人家有钱人还专门趁过年出去旅游呢,他这辈子还没出个远门的。可他老是磨磨唧唧的搪塞人,时至今日,一票难求。我能咋办?!那天去给他寄钱,他说门跟前好几家家门亲戚喊他团年,让我莫操心。说得好像我从来就没操心过他......”
秦志庸放下手里的笔,说:“倒也不见得一票难求。票多的是,只不过都捏在票贩子手里,要想买,得花大价钱。这也怪不得你爸,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穷窝。你让他大老远地从陕西跑到四川去过年,那是你老丈人家;又不是你家;他能去?!要我说,就让他在家过年,自家哥兄老弟多的是,今日东家请;明日西家请;转转席怕还不吃到正月十五去!吃自家人的不比吃外人的畅快?!有大家伙照应,你们就把心揣肚子里吧。”
建新双手反抱着头,左脚翘在右脚上,猛地向板壁靠去。怅然长叹一声,欲言又止的欠身坐起,把双脚一点地,起身就向门口走。开了门侧身往外一溜,等在门外的风就乘势钻进屋来。
屋外黑咕隆咚的,除了冷风就是雾障,朦胧的白雾在门口肆意缭绕盘旋着。他不知所以的茫然矗立在门口,迷雾直往他身上涌来。他伸出手,竟捏着根烟;点燃了狠狠地吸一大口;再吸一大口;鼻孔里冲出来的烟雾就跟面前的迷雾交融在了一起。
建设跟七叔打声招呼,转身开了门,不料哥哥竟站在门口,兄弟俩几乎脸贴脸地碰在一起。矗立在黑暗里,猝然相视着,顿了顿,建新折身朝南走着,到了山墙头前打住,将嘴上的烟猛吸一气,“噗”地一声吐出去。那忽明忽灭的亮光就在丈多远的菜地里被风助推着一闪一闪地走走停停。建设解开腰带,一边朝前挪,尿就呈抛物线状向那忽明忽暗的亮光射过去。
建新仰头凝望远处的夜空,沉默良久了,发狠地说:“你往后再别当人家的上门女婿了,得找个媳妇,风风光光地取进咱家门里,让爸好好享享你的福......”
“其实......让爸就在家里过年也挺好的,我回去陪他。吃了人家的,到时候再回请大家就是了。乡里乡亲,越走越亲么。到时候我租个大轿子车,把左邻右舍一车拉到县城下馆子去!”
建新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我就是个嫁出去的男人......儿子能跟我姓就不错了,他娘的!再过几年,等老子攒够了钱,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把爸接过去好好孝敬!”建新说着,下意识的瞥了眼弟弟,接着说:“......其实,你嫂子是个天良人,不管对我还是对咱爸,都没话说......”
“我知道。”建设说,“爸也总是念叨嫂子的好,你能过成现在这样,他已经很放心,也很满足了!我也为你高兴呢,你别想......”
突然一股狂风刮来,堵住了建设的嘴巴。风冷飕飕地刮过他的耳边,翻过他的头顶,越过他的身体。身体仿佛被风刮走了,刮空了。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靠近哥哥,将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头,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能......能把......把日子过好......好就行了,他们有......有我!”
建新默默地望着夜空,悄然无声。
建设瞥了哥哥——那只是下意识的瞥,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从耳畔拂过。他甚至看不出哥哥是睁着眼睛的还是眯着眼睛的,又或许在伤心流泪?!他惶惑的想着,举头仰望夜空。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空,依然是那样的博大深广,浩渺无垠。人类前进的动力就是来自于人们如此这般地对星空的仰望以及对于自身苦难的悲悯吧?!他想,宇宙始终在不知不觉地前行、运动着,人类就在不断地探究宇宙的奥秘中发展进步着。人类不断地探索,社会不断地发展进步,生命不息,探索不止!社会赋予了人类不同的使命和分工,有人终其一生在不断地探索宇宙的奥秘,有人终其一生不断地拼命打工挣钱,只为将来回家盖一栋像样的房子,娶妻生子,为繁衍人类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
两行心酸的泪水情不自禁的从眼眶滑落出来。
昨天,他给老家长利公安局打电话询问DNA配型的事,老家那边的公安人员回复说,他们已经将他的DNA配型数据提交给国家数据基因库了。
他决定不回家陪父亲过年了,打算利用春节假期跑一趟河北,去寻找母亲。
“你哭了?!”建新说,“唉,咱爸是爱唉声叹气,你是爱伤感,动不动就哭鼻子。不过有一点,我俩都随爸,不爱与人争高低,论短长,只会感念别人对咱们的好。自己帮了别人,做了好事都不愿声张。在这方面我是尤其随他!最不喜欢用花言巧语表达心声,总是把对别人的感激默默记在心里,只会老实巴交地埋头苦干。”
“要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呢。有的人是从小被家长指责谩骂,在棍棒底下心惊胆战地长大。我们呢,是在旁人的耻笑声中;在那些叔叔伯伯们的恫吓之下,小心翼翼地就长大了;也就形成了这个胆小懦弱,畏畏缩缩的个性。咱爸就畏畏缩缩了一辈子,我是再也不会学他的了!不过你放心,那些关心关爱咱们的人,我一辈子都会把这份情义铭记在心上的。我就想,将来也做个像九叔那样的人,一呼百应,想帮谁,一句话的事情,说帮就帮!”
“我就晓得你心大,心大炸肺!头脑一发热,就容易犯糊涂。有些人梦想一夜暴富,结果却让人骗了个血本无归。那天晚上,我就听收音机里说,有个老汉都七十多的人了,还梦想着发财。听人煽惑,把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的养老钱拿去集资分红,结果红利倒没见着一厘,二十多万却让骗子骗了个精光。钱能是那么好赚的吗?!我就怕你上当!”
“我才不会上那当呢!”
“现在打着各种幌子招摇撞骗的人越来越多了,卖假药的,骗婚的......只要能来钱,那些骗子是削尖了脑壳,挖空心思想尽各种办法骗人。你不就让那姓钱的女子给骗了吗?!”
“我那不叫骗!要说咱爸还是了不起的,他即是父亲也是母亲!那十几年,我在外漂泊,逢年过节的,我就想爸,想你。虽然没有过那种慈母手中线牵着游子身上衣的感受,也想不出母亲的味道究竟是个啥味儿......其实,父亲的味道也是那样的甜蜜!它总是在我的心头魂牵梦萦,就像一根绵长的线,从家的那一头时刻牵在我心头,哪怕漂的再远......”
建新抬起左手,搭在弟弟的肩头,轻轻摁了摁。俩人默然并肩朝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