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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早就做好了不回家过年的思想准备，尽管刘富民曾经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的讥讽说富贵能顶他好几个的。可这畜生到底还得人看管啊，我总不用人看管吧？！他想。可毕竟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哪能跟年轻人一样任性呢。年轻人说走就走，他们走了或许就不来了，他们还可以去矿上或是进工厂打工挣钱。有些人甚至可以仗着手上那点技术将秦志远的军，秦志远还非得用他们不可。我是既没有强壮的体魄、矫健的身手，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术，秦志远能让我在这工地看场那都是看在自家人的情份上。我唯有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坚守这份职责，保证挣得一份可观的收入！所以先前只要是遇到过年的时候工程还没完工，需要留下人来看场，准少不了留他。他总是跟自己说，不就是过个年么，在哪儿不是过，回不回家有啥大不了的？！忍忍也就过去了。结果他还真就忍习惯了，不敢想家，也不敢想老婆儿女。不用修行，就自行六根清净了！
最近女人倒是三天两头的给他打电话，听他说又不能回家过年，女人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你不回，那......那我们就过简单点......
他很想女人在家里把吃的喝的操办得丰盛些，把年过得热闹些，可女人哪舍得铺张浪费呢。她一心想着把钱省下来供儿子上大学，将来给儿子买房子。似乎除了省俭，他们的生活就没有旁的出路了！
勤俭节约是他们家的优良传统，也是女人过日子的唯一经验。她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就连属于他们的日子都是省出来的。钱省出来是为了给儿上学，将来给儿子买房子，可那些省出来的日子在哪儿呢？！只有等我老得打不动工了，回去陪她一起过余下的那些让我们省出来的日子吧！
刘富民原本答应等大家过完年来工地后，就让他回去过元宵节。现在大家都回去不成了，看样子明年的元宵节他也回去过不成。他怅惘的想着，牵着狗跑跑停停，时而举头遥望冷寂的夜空，夜空竟是蓝莹莹的。蓝莹莹的夜空里，几颗寥落的星星在一闪一闪地对黑夜眨着眼睛。
板房窗玻璃上灰朦朦的灯光渐次熄灭了，钢筋场彻底沉寂了下来。每当这时，他就打心底里感到庆幸，工友们每天晚上靠泡脚都无法睡热，他却可以牵着富贵一圈一圈地欢快的小跑着，跑着跑着，身体就发热了！而且还能挣到一份不错的收入，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呢！
今天上午他就把身份证交给秦志高了，秦志高一再向他们保证说，等他把身份证和考勤表报上去了，公司验明大家的身份，就会给每人办一张银行卡，钱很快就会到账的。往后咱们的工钱不再是挂在账上了，而是直接打到个人的银行卡里，再多的钱也不用往裤腰里藏着掖着了。
以前都是工程完工一两年了还要不到工钱，这次公司却让工队提供每个工人的身份证，而且还要为每人办一张工资卡。这说明国家是越来越关注和重视农民工这个群体了，我也是有工资卡的人了！他想对着那蓝莹莹的夜空大声欢呼叫好！又唯恐吵醒了沉睡的夜。
这天晚上，秦志高才开始正式收集身份证。他每走进一间宿舍，就要故弄玄虚的大肆渲染那张还没到手的银行卡的绝妙用途。并警告大家千万要把自己的银行卡保管好，别以为它只是一张小卡片，它可能装了！只要你发狠干，几十上百万都装得下，你可以随时揣着它走遍天下！过去是交通不便，信息不畅，出门打工的人三年五载都回不了家，只好写封书信寄回去，那叫见字如面。如今咱们是一天到晚手机不离手，想老婆孩子了，电话一拨，那就叫听话如吻面！
似乎他不是来收身份证的，而是来给大家发银行卡的而且是满满地储存着工钱的银行卡！
有人对那张未曾谋面的虚无缥缈的银行卡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和向往，因为他们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已经储存在了那张银行卡里，他们没理由不为它心驰神往，幸福欢畅。
有人对秦志高的那套煽惑将信将疑，这部分心存疑虑的人基本上还没用过银行卡甚至连见都没见过银行卡，所以他们打心底里对那张神秘莫测的银行卡充满了排斥和不信任。他们认为钱只有攒在自己手里，让自己摸得着，看得见，那才是实实在在的钱。他们宁可把钞票存在银行，只要看得见存款单上的那串数字，才能踏实放心。把钱存在卡上既摸不着，又看不见，而且万一一不小心，让骗子盗取了，那可可就要了他们的老命了！
秦志高卖弄够了，然后煞有介事的把大伙交到他手里的身份证拿在灯光下认真细致地审视，翻来覆去的辨认，仿佛在他看来，每一个人的身份证都有可能是造假冒充的。当他把身份证收拢了，一统计，问题出来了。一直以来，秦志远工队在签订承揽工程标底责任书的时候，一贯把工队熟练施工人员数目精确到具备一百五十人以上规模。公司一般是不会对工队施工人员规模进行实地考证和清点人头的，工队在上报工程施工人员数目时，一贯秉持宜多不宜少的原则。可纵然工队是铁打的营盘，人员流失也是在所难免，工人不是你来，就是我走。一般情况下，秦志远工队的施工人员规模基本上只能保持在一百二十人左右。
这次公司突然要求按身份证算人头开工钱，这就有点难办了。包括秦美凤在内，满工队统共才一百一十七个人。人数可以虚报，身份证却不能凭空捏造。
当然，办法总归还是有的！
不就是个身份证吗？！刘富民当晚就去油郭村找村主任郭耀庭帮忙，一听刘富民是来借身份证的，郭耀庭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苦不堪言的说：“这事恐怕不好办，村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了，要想借到年轻人的身份证几乎是不可能的！”以前虽然也有村民时常到这条线路附近的各工队打过短期零工，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具备高空作业技能，一般都是干几天就不再干了。
“不管你想啥办法，无论如何，反正身份证你必须给我搞到手！只要是六十岁以里的都行。”刘富民说，“这都是应付公司，咱们把证件交上去就完事，他又不会认真细致地一个个检查核对那些身份证的来历和真伪。”就问郭耀庭，这忙到底帮不帮？！上次你们搭戏台子跟工队借的那一板车材料至今没归还，弄得老哥都没法跟我老板交代。要不这么的，你帮了老哥这个忙，那一板车材料咱们就算两清了。
“那一板车材料到底去了哪儿，还真他娘的成了悬案！”郭耀庭说，“不是你们偷偷卖了，要么就是它自己长了翅膀，不翼而飞了！”
刘富民正要争辩，郭耀庭说：“身份证我可以给你搞，至于材料的事，时过境迁，咱们就不要再旧事重提了，好不好？！”
刘富民心下暗喜，却故作为难的说：“还能怎么办呢，老哥只好自行跟我老板负荆请罪了！”
郭耀庭不胜感激，当即出门去借身份证。结果不到一个小时，居然弄来三十五个油郭村村民的身份证，而且都是六十岁以下，具有劳动能力的公民。
刘富民马不停蹄地赶回驻地，将三十五个人的身份证交给秦志高。秦志高连夜将三十五个村民的姓名填补进考勤花名册，并给他们造了工资表，以应对公司盘问、检查。
其实风也怕冷，它们呜嗷呜嗷地怒吼着，一团一团地挤到门口，伺机朝门缝里钻。门外的冷越积越厚，屋里屋外几乎没啥区别。夜晚的工队驻地似乎被冻僵了，萧条冷凝，悄无声息，就剩下风在嚎叫。不再上夜班，大家丢下碗就烧水泡脚，一边兴奋的议论、揣测着他们的工资卡究竟啥时候才能到手，到手了又该如何安全妥善地保管。那张虚无缥缈的工资卡，还真是个幸福的麻烦！
余长水和孟庆堂正在兴高采烈的议论着，忽听得门“当当”响了两下。大家惊觉的扭头望向门口，就见秦志远推门走了进来。
孟庆堂慌忙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站在地上，喜出望外的说：“我当不是风敲门，是老板大驾光临！这板房都是你的，你进自个的屋，何必多此一举，还敲个啥的门么！”嬉皮笑脸的又是让坐，又问老板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秦志远满面含笑的说：“这办法好！晚上泡泡脚，浑身都暖和。”就问老孟为啥不泡脚。
“我打小冻惯了的，就没怕过冷。”孟庆堂说着，就势坐在床沿上。
余有善说：“丢下碗他就偎上床，一个冬就没见他洗过脚，电热毯都快把他烤干了。”
坐在床头上泡脚的人就嗤嗤的笑，盆里的水便随着笑声一起荡漾开了。
孟庆堂说：“那都是婆婆妈妈的爱好，我不玩那花样。”
秦志远弯腰伸手压了压孟庆堂床上的被褥，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盒烟，抽一根出来，递给孟庆堂，再走过去给每人装一根。转头笑对孟庆堂说：“老孟家里弟兄多，咱们今年就留在工地过年怎么样？！”
孟庆堂把烟夹在右耳朵上，两手往被子上一摊，为难的说：“弟兄倒有好几个。可我这一年一年地给你打工，上头就剩个老娘了，怎么着我也得回去尽点孝心啊。”
秦志远郑重的点头说：“有孝心好，咱们都应该尽孝道！”
又问余有善：“女儿女婿都回家过年吗？得让她们坐飞机，高速上结冰，可不敢坐长途。”
“飞机票她们是早就订了，就等我这边行程定好了，他们就出发。”余有善说，就问秦志远是给大伙统一订票还是咱们各买各的？！再不买，就怕抢不到手了！
老板亲自上门来做动员工作，按理说他这个当组长的应该做个表率，带头拥护工队的决定，主动留下来。可他也是五十三的人了，一年一年地，他在外头，女人在家里，又怎么可能不牵挂呢！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女婿、外甥，说不想，那是假的。此刻，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心中那份强烈盼望与家人团聚的心情迫切重要了，他无法淡定地向老板表示，对于回不回家过年他无所谓。
秦志远尴尬的笑道：“是啊，出门一大年，哪有不想回去跟家人团聚的呢。我也想陪在老婆孩子跟前，可工程没扫尾，公司只放四天假，他就要求公司所辖范围内所有工队一律也得初四开工。我在电话里跟杨经理说，哪有年都没过完就开工的。哼，你叫苦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才不管你能不能回家过年呢。你胳膊能犟得过大腿？！除非你往后不想干了。统共就四天假，就是回去，路上也得两三天。所以我的意思是，咱们干脆都留这儿过年，我一定让大家过个快活热闹年！”
大伙望望秦志远，又茫然将目光转向盆里。
“我也想让大家多跟我挣几年钱。”秦志远接着说，“咱们都是养家糊口的人，都明白咱们出门来是干啥的。工程没搞完，你能说走就走？！那不是逃兵吗？！你回去了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我是把大女儿送到咱省城上中学了，一年得花老子不少钱呢。咱们都想吃好，穿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所以咱们还得发狠奔，没有钱，你就是回去了，年也不好过嘛！我知道咱们都是有思想觉悟的人，这点困难我相信咱们还是能克服的！咱们既然是出来打工的，就得服从人家的管制，我得服从公司的管制，你们大家得服从工队的管制。该干的事你不踏踏实实地干好它，往后谁还敢要你这样的人？！等公司的钱一到位，咱们尽快把钱寄回去，让一家老小过个欢乐祥和的快活年！家人快活了，我们也就快活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如今这一个个的工队跟雨后春笋一样地疯长了起来，工程也不如先前那么好承揽了。咱们还得同心协力，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全力以赴地把工程搞好。咱们大家就尽量忍耐忍耐，克服克服，困难只是暂时的么。等这个工程一搞完，我给大伙放假。到时候咱穿得漂漂亮亮的，把荷包揣得鼓胀鼓胀的，体体面面的回去，好好跟家人团聚，天天都跟过年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