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凤掀开竹帘,见堂哥秦志富站在门前进退维谷,欲说还休。美凤就索性把竹帘撑得大开,请他进来。
秦志富呐呐的说,你屋里有客,我就不进来了。却又站那儿不动。
美凤就问他可是有事,拎着老鼠出来,发现门旁边还站着个人。美凤说不出的又惊又喜,脱口叫到:“建康!怎么是你,你怎么来啦?!”
赶忙扔掉老鼠,拽着建康的胳膊,就把人往屋里让。
秦志富说:“我就是来跟你打招呼的呢,我才去火车站接的你侄儿。我是拦不住他,不让他来,他非要来。他这来了,住是住我那屋,睡我那床。就是一宗,呃......吃——就得吃工队的了。”
美凤见那孩子不愿进屋,就挽着他的胳膊笑道:“不吃工队的,未必你还重起炉灶,另开火?!”满心欢喜的瞧一眼堂侄了,又说就怕康康吃不来咱工队的伙食呢。就埋怨秦志富咋不提前知会一声,要不他姑父也好开车去接他呀。
秦志富瞧着儿子,满眼的幸福都快溢出来了,却违心的说,他一个小娃子家,哪轮到他姑父亲自去接!又跟美凤解释说他是考虑到那些家属是拖家带口的,来了要租房子,建康来了有现成的歇处,他就没好意思声张。就弯腰拾起地上的老鼠,说去把它扔了。
美凤挽着建康的胳膊,相拥着那孩子,尾随着他的父亲,直将他送到最后面那排板房他父亲的宿舍。
送走涂世良,白班工人就陆续收工回来了。美凤拿上本本和笔,前去一一询问他们的家属是否要来探亲。最终将前来探亲的家属人数具体确切到四十一户。回去又和刘富民再三斟酌,仔细推敲,逐一罗列筛选出那三十五间房子该安排入住的家庭。并列出名单,一一打电话通知那三十五个人尽快敦促家属定好日期,买票动身。
只不过不美气的是,房子的事情解决的却不完全彻底。前来探亲的家属是四十一户,而他们统共才解决了三十五间房,余下那六户人家的住房问题还悬而未决。
他两口儿又连夜去了趟油郭村,试图说服其他汉族同胞把自家院子腾出来租给他们用用,却再没有一家村民答应。
结果余下那五六个跟他们既非亲非故,平素又不怎么勤走动的工人只好自己去镇上买来三合板、石棉瓦等材料,到悟水河岸上的白杨树林子边上盖了小木屋,跟梁木匠做了邻居。
接到刘富民通知的三十五个人自是马不停蹄地行动开了,上白班的人就晚上干,上夜班的人就白天干;或到悟水河边的沙洲上淘沙子,或到镇上的集市买水泥和石棉瓦。也就半天工夫不到,三十五个人的厦房就盖起了。
这天晚上,秦建康几乎没做一个梦,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父亲正坐在对面床上静静地端详着他。窗玻璃上透着些微黄的太阳光,一些细小的微尘在父亲的头顶上漂浮游移着。床前的小板凳上摆了两只洋瓷碗,一只碗里卧着两个大白馍,一只碗里盛满了白米稀饭。
建康赶忙起身穿好衣服,笑对父亲说这床怎么这么好睡啊,我还想今日一定要起个大早的呢,哪知一觉睡过了头!
听儿子说睡得好,秦志富不免得意。心想感情我昨日专门晒了被子,这还是老爸今年来这儿后头一回晒被子呢!而且还把被罩子拆下来,把棉絮垫在床上,那么软乎,能不好睡吗。又不免后悔不该搅了儿子的好梦,就问他昨晚有没有盖被罩子。让他赶紧把早点吃了再接着睡。
建康就笑说他可听老爸的话了!昨晚是蒙头蒙脑地把自个盖了个严实,睡得香的不得了!
昨日下午,老爸临去看场前还一再嘱咐他晚上睡觉一定要记得把被罩子盖上,免得蚊子咬。他都一一照办了!
建康草草洗漱了回来,端起凳子上的碗,拿个馍出来,碗里就露出金黄油亮的咸菜。他掰开馍,夹了咸菜,递给父亲。
父亲非说他吃过了,硬是不肯接。
“嗯,我好像闻到我妈蒸的馍的味儿了!你就陪我吃点么!”建康撒娇的说。
秦志富面颊微微一颤,不由自主的欠身接过儿子手里的馍。缓缓站起身,眼瞅着儿子把另一个馍也夹了咸菜,这才挪到自己床前,轻轻坐下。
父子俩肩并着肩,当父亲的啃一口馍了,等儿子喝一口稀饭,再轻轻啃一口馍。
当儿子的啃一口馍,再喝一口稀饭,忍俊不禁地偷瞄一眼父亲,满眼里都是说不出的满足感。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秦建康让父亲领他去钢筋场看看。
在那狭小的看场小棚棚里,只摆了一张不到两尺宽的床板,上面连根稻草都没。
秦建康这才知道,看场的人夜里是不能睡觉的。即便他的父亲转到再累,再困,就算他躺在床板上歇一会儿,那也硌得慌啊!要是他一不小心睡熟了,掉下来怎么办?!父亲原来就是这样挣钱供养我的!其实昨天在火车站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他就发现父亲比印象中苍老了许多!印象中,父亲的容颜还停留在去年春节那时。一年多不见,他是长高了,长壮了,可他的父亲却变得矮小,瘦弱了!
他默然注视着父亲,心头说不出的羞愧和难过!
“别在这儿干了,爸!我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不用担心,学费我自己能挣......”他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流出了眼眶。
“你这娃......爸这不是好好的么.人老瞌睡少,你就是让我睡,我也没那多觉哇。爸就看个场,不用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地就把钱挣了。你看爸多清闲自在,一边上工,还能一边陪你。你不用操心我,你好好把学上出来,比啥都强!就算你毕业了,爸也在家里坐不住哇!”
他说着,就抬手划拉了一圈夜幕下那灯火通明的钢筋场,自豪的说这动静大得比闹市还热闹呢。外人谁敢擅自私闯?!他要是敢来,用不着爸声张,富贵儿首先就吓他个魂飞胆丧!爸随便去哪个宿舍找个床,就能美美睡它一觉!
“那你可要照顾好自己。要是吃不消,咱就回,千万别硬撑着!”
“爸晓得。”秦志富拍拍儿子的肩头,心想儿子还真是长大了,晓得心疼老子了!就不由得心头一热,双眼发涩起来。
记得那天儿子打电话说要来工队看他,他是一百个不愿意。一是怕他来了吃不好住不好,二是怕他晓得了他在这里看场。他只跟他们说他是修高铁的,却没说他是在高铁工地看场的,他们因此还为他是修高铁的感到自豪呢。儿子要是来了,知道了这一切,那他该多失望啊!他甚至怕他来来回回的要花费一大笔开销。可他又不好跟他明说,只能苦口婆心的劝他,说这工地整天灰尘扑扑的,根本就没啥好看的,来了也是白跑一趟,还不如不来。可这小子是油盐不进,把他的话全当了耳旁风,说啥都要来看看老爸是怎么修高铁的。唉,他是说说不赢他,犟犟不过他,还真是拿他没办法!只好打电话让他妈出面劝阻,他妈又哪舍得责难儿子呢,反倒还纵容他来看看,说什么就该让孩子多出来见识。
可当他真的要来了,他还是按捺不住,一天天地数日子。
昨日下午两点,他就去了火车站,却不敢到处乱转,生怕被前来拉客的车主拽进车里,被店主抢回旅馆饭店。也就在火车站附近转转,一家一家的观察门脸招牌,打问店家都有哪些好吃的。好吃的当然多的去了喽,我未必还把每家都吃个遍?!他自己都不禁觉得好笑。五点二十接了站,这小子却要请他去吃肯德基,还说钱是他课外打工挣的。他这个当老子的拗不过儿子,只好依了他。他就担心那洋玩意儿忒贵,硬是让他只要一份。结果他还是要了两份!
说老实话,那薯条、番茄酱、冰块就不是当饭吃的。还有那汉堡,还真没得菜夹馍好吃。他老家长利的肉夹馍是一绝,菜夹馍也是一绝呢。每次回家,在县城下了车,再好的馆子他都不吃,一个菜夹馍,外加一碗稀饭就把人吃美了。
从肯德基出来,他硬是领他去了街巷子里他打听好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一个粉蒸肉,一个鱼香肉丝,一个西红柿鸡蛋汤,一人两碗米饭。这才吃踏实了!
儿子是他在三十六岁上添的,农村人都说三十六是个坎,他不仅没坎儿,反而喜得贵子,日子也是越过越兴旺。儿子也很争气,大前年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院校。他家人老几代,开天辟地头一回出了个大学生,这不光是他们一家的骄傲,也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呢!孩子虽然学的是美术专业,学费昂贵,可他们一家人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他供养出来。惟愿他扑腾的高,飞的远,哪怕他们当父母的再苦再累,心也是甜的。他的两个姐姐虽已出嫁,时常也还帮衬家里些。这些年,他在工地打工也有一份不错的收入,他家的日子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计划等儿子毕业了,一家人再努一把力,过两年,在县城给儿子买套商品房,他这辈子也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