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下午,白班工友收工后,大家拿着碗筷争先恐后地拥进伙房。迎接他们的又是一股呛人的浆水酸菜味儿。
灶台上藴烟缭绕,薛丁香在往锅里丢面条。邱风喜一手撑灶台,一手握长筷,不停地在锅里搅动着。男人们簇拥上来,围在两个女人身后,就像一群围着母亲望饭熟的孩子。
有人抓一把面条就往锅里撂。有人一把抢下风喜子手里的长筷子,执意要替她搅;有人舀碗生水往锅里掺着;有人忙着去添煤。剩下那些无事可干的,就踮起脚尖,把碗举过前面那拨人的头顶,伸到锅口上的白雾里,仿佛突然得了饿慌病似的,等不及的要吃。
拿着长筷子的人就从锅里捞起一大筷子还不怎么软和的面条,举得老高了,再洋洋洒洒拖泥带水的倾进眼前的碗里。
捞到了面条的人转身把碗递到秦美凤的鼻子下。美凤轻盈地搅动着勺子,酸菜汤面上的那层油花花儿就随着勺子不断地旋转起来。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要么是轻轻劈面一撇,荡出一勺子汤汤水水;要么是用力抄底一捞,挖出一勺子干货;倒进伸在她面前的不同的碗里。
轮到孟庆堂了,他把碗递到秦美凤的眼前说:“不就是酸菜汤么,总管夫人还非要亲自上阵。你家老刘抢你大哥的权不算,你连你大嫂打菜这点权也不放过!吃饭打菜都监督,非得霸着勺把子,遇上对眼的了,心一偏,就多打两勺子干的。遇上不对眼的了,心再一偏,给半勺子稀的。哎呀——我是能吃到干的呀,还是能吃到稀的呢!”
美凤停住手,把眼睛瞪着孟庆堂说:“你是打不湿,拧不干,就是个搅屎棍!”
孟庆堂那个乐呀,差点没笑岔气。
美凤“咣当”一下把勺子扔进盆里,挤出人群,回屋就让刘富民非把那三把火烧了,好好治治孟庆堂。
“不就是个孟庆堂吗,还用三把火?!”刘富民说,“关键是我眼下连一把火都没得烧的!”
美凤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闪说:“往常小哥不是让大哥跟公司材料人员搞关系吗。这下你当总管,这关系自当轮到你搞了,这算不算一把火?!”
“你是不知道。公司材料上那帮怂猴精猴精的,那火能是好烧的?!”
刘富民自知工队一应的事务处理起来他是不成问题,最让他棘手的就是跟公司材料上搞关系。这关系可不是靠空口白舌,两手空拳就能搞成的。即使你拿出真材实料的干货,还得看人家瞧不瞧得上眼,请人吃饭,还得看人家给不给面子。
秦美凤说:“那都是老皇历了。如今谁不是向钱(前)看?!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肯花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谁都知道,材料是有损耗的;材料损耗大了,工队亏空就大。咱出门打工挣钱,谁不指望赚个盆满钵满?!难不成干它一年到头最后落个两手空空的回家?!你把关系搞成了,咱工队的材料不就亏空不了了?!亏空不了,大家自然就挣的多。为啥有的人出门打工挣到钱了,有的人不但一个籽儿没挣着,反倒还欠工头的呢?!就怪他不善于搞关系么。关系是靠吃饭送礼维持的,你不维持人,他不就今日找你这麻达,明日找你那麻达。今日扣你一坨,明日扣你一坨,你不就倒欠他一屁股?!各行各业有各行各业的规矩,你不懂行业规矩就得吃亏。”
“你这是从哪儿学的?!不是你在老家做生意亏吃多了,摸清了其中的门道,人就变聪明了吧?!”
“去你的,我生就了的聪明人!我能吃谁的亏?!倒是你,想拉关系就趁早。”
刘富民默然颔首,觉得她的某些建议还是应该采纳。于是就打电话让秦志庸明天领材料叫上他,嘱咐他这回得带个老实点的杂工。
到了明天中午,秦志庸叫上梁显耀。这家伙平日寡言少语,不爱跟人交流,只会闷头干活,工队再没有比他老实的人了。他俩先到山墙头前的空场上,秦志庸把130发响了,就等着看刘富民那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不多会儿,刘富民拎着个蛇皮口袋过来。上了车,把口袋随意放在脚边。秦志庸驾车直奔市区。进了公司大院,刘富民让把车停在办公楼前的梧桐树阴下,从口袋里拿出个缠裹牢实的黑塑料袋,让秦志庸代表工队送给潘益民。
“又整这糖衣炮弹!”秦志庸接过塑料袋说,“那家伙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嘛!你忘了去年在山西,你大哥也是逼我去给人家送礼。结果我前脚送出去,转背人家就原封不动地把东西退回来,还连带把我好一顿说教。你今日又让我送,那我不成屡教不改了?!”
刘富民说:“你是工队材料员,这是你分内之事,你不干谁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都是迫不得已。何况这世上就没有不爱钱财的人!咱们今日也就投石问路,先探探深浅。”说完就扭头瞅后排坐的梁显耀。
梁显耀扭捏的笑道:“还是总管说的有道理。现如今,要想办成事,不送礼哪行!”
刘富民说:“对呀!老梁都明白这个道理。谁说你老实?!你可一点都不老实!俗话说伸手不打上门客,我就不信,你给他送礼,他还不欢迎!今日这事只有天知地知,可不敢往出传扬啊。”
梁显耀说:“行贿这事哪能往出说!我明白,不是我嘴紧,你们今日也不会叫我跟来领材料。”
“你看你,帽子可不是随便乱扣的!”刘富民说,“这可不叫行贿,这属于正常人际交往。”就瞥了眼秦志庸,拎着皮松肉垮的蛇皮口袋下了车。
秦志庸把车开到材料库前,领了两吨螺纹钢。反身拿上那只黑塑料袋,用安全帽扣着,紧紧护在胸前,去小潘那儿开票。开完票,签完字,秦志庸拿上底联转身就逃。小潘叫了声“老秦。”秦志庸就像冷不防让人从背后点了穴一样,站那儿动弹不得。
“这东西是你的吧?”
“这......”秦志庸说,缓缓别转头,“那个......那是工队的一点心意......”
“你——你赶快拿走!”潘益民说着,起身拎起塑料袋就往过撵。
秦志庸扭头跨上前,拉开门,夺路而逃。可门外无处可藏,他干脆把自己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小潘不得不退宿。
金晃晃的阳光如同电光火石般,洞穿他的双眼,直击心脏。那年在西北修公路的情景不停地在那电光火石中闪现。有一回秦志高也是让他去给项目部材料人员送礼,当时他是把钱送出去了。可事后一连数天他都心神不宁,吃不下,睡不安。经过不断地思想斗争,最终心一横,把那件事情给捅了出去。没过多久,上头就派人到工队调查。秦志高居然顶住了压力,一口咬定秦志远工队从来就没做过贿赂公司材料人员的事情。由于查无实据,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那一年,因为秦志远工队贿赂项目部材料人员的传言搞得风声骤紧,项目部材料人员与各工队关系极为敏感,相互不敢越雷池一步。工队因此亏了几十万。尽管他也曾经为工队感到心疼过,可他却从未后悔过这么做。而且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反对和抵制他们!多年的从军生涯,部队那个大熔炉锻造了他刚正不阿,诚实正直的意志品质。他始终牢记着,他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共产党员!每每想起曾经举着拳头在党旗下宣誓的情景,他就热血沸腾,激动万分!他不但自己不会玩弄那套邪门歪道的把戏,而且还看不惯别人玩弄那套把戏。可这世上的事情并不以他的个人意志为转移,后来他才慢慢明白,人有人的生存法则:要生存就得随大流,遵循法则。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他痛恨这样的事情、不想干这样的事情就可以不干。他就是个身处最底层,指靠打工谋生的人,他必须任劳任怨,必须勤勤恳恳地干好他们交给他的每一件事情,只有这样,他才算是个称职的打工者,不然就别在人家手下找饭吃!
他痛恨这样的生存法则,可他又不得不顺势而为,让自己生存在这种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