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梁显柱出事,秦志富就没安生过一天。他不是被自己臆想中的各种险象吓得魂不附体,就是担心儿子被钢筋绊倒,跌下桥梁。那些臆想中的险象让他每时每刻都处在提心吊胆中,脑壳里好像有千百根玄时刻都在紧绷着。他白天睡不好觉,夜晚神思仿忽,终日萎靡不振,哈欠连天。
他只求建康快点离开工地!
才短短几天工夫,父亲就苍老瘦小了一大截!秦建康既难过又愧疚,他再也不忍心跟父亲犟了。他不禁反思,他待在这里不仅帮不了父亲,反而还会给父亲徒添烦忧。要是再待下去,即便他不出事,父亲也会为他忧患成疾的。
他答应父亲,等把工钱领到手就回学校。
听说建康要离开工队了,这天晚上,秦建新专门来找建康,非要给他补一课。建新认为堂弟毕竟是大学生,好歹也参加过高铁建设,不光要懂得高铁桥梁建设那一套实际操作技能,起码还要懂得高铁桥梁建设的理论知识和结构原理。他希望建康不要像大多数工友那样,光会实际操作,对于高铁桥梁建设架构和操作技术原理却知之甚少,甚至一问三不知。
建新当即为堂弟讲述了有关高铁桥梁建设技术的轨道下部结构和运行当中的安全性,高平顺性,高稳定性,高可靠性和跨区间无缝线路钢轨附加应力值的可靠性,以及工后沉降,沉降差,自振频率,横竖向挠度徐变上拱限值和桥梁挠度制约性等等有关高铁桥梁建设技术理论知识。
使得秦建康的高铁工地打工经历实现了实践和理论双丰收,为他的高铁建设打工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这个假期的打工经历,更是让秦建康经受了从来没有过的人生历练,父辈们的勤劳善良,积极乐观,坚韧顽强的意志品质是他在课本上学不到的一笔宝贵财富。拥有了这些意志品质,他相信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上没有他克服不了的困难!
后来他趴在床上把他的工时算了再算,刨除两天下雨,他总共干了三十四天零三个小时。把这些天全部换算成小时,就是三百四十三个小时。最初干的七天杂工如果像工友们说的那样,他只能勉强算半个劳力的话,那七天他就只能拿他们的工钱的一半,也就是每天七十五块钱。至于后面在桥梁上干的二十七天零三个小时,基本上都是包工,可他至今都没好意思问余有善他们,究竟每天给他开多少工钱。
不管多少钱,反正我得把这工钱拿到手!建康想。
随后他就去刘姑父那儿结账。刘富民无言的望着他,问道:“你没见你老板叔都急得头上冒火,脚下生疮吗?!”
秦建康窘迫地望着刘姑父,不知如何回答。
刘富民说:“家属也都吵着要回,打发她们的钱还没着落。关键梁木匠出这场事,就够让人喝一壶的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再跟着添乱了嘛!”
就劝建康先回学校,那几个钱,工队又不会赖他账的。
秦建康说:“我还得拿这笔钱回学校报名呢。”
“就你那俩钱,还想拿它当报名费?!”刘富民说。“不是开学还有几天吗,你先回去把家里的钱凑合着用么。”
秦建康垂头盯着脚下的地面,老半天没吭声,仿佛在等着钱从他脚下的地面上长出来似的。盯了许久,地上啥也没长出来。他这才昂起头,问刘姑父给他开多少钱一天?
刘富民说这还得请示老板。
秦美凤赶忙打圆场说:“有姑在,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到时候姑把钱给你寄学校去。你先回学校好好学习,姑还等着将来沾你的光呢!”
秦建康苦涩地冲姑笑笑,只好走人。
他不免感慨:挣钱不容易,要想把自己挣的钱拿到手,尤其难!
可这毕竟是他辛辛苦苦挣下的血汗钱,与他之前发传单、推销保健品不知辛苦了好多倍。这三十多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太阳底下晒十个小时。他的脸都让太阳晒脱了几层皮。因为时常用戴着灰扑扑的手套的手抹汗水、挠痒,他的脖子上也起了一层厚厚的癞痢壳,(他终于承认那是癞痢壳了)手掌上的血泡早已变成了厚实的茧子,满巴掌被磨得粗糙了的纹路里嵌满了钢筋水泥灰。原本白皙细嫩的手,却变得皮糙肉厚,难看极了!
我一定要把我的辛苦钱拿到手!他愤然想着。
他在工队驻地徘徊了一趟又一趟。当他第三次来到秦志远的宿舍门前,玻璃窗上终于透出一片朦胧的昏黄。他却胆怯了,忐忑不安的站在门口,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复述着早已打好的草稿。似乎不是来讨工钱的,倒像是来乞讨的。
他努力鼓足勇气,抬手敲敲门,壮起胆子进了门。满屋的纸烟味和着蚊香味悠然在他眼前缭绕,他窘迫的走到堂叔跟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打好的腹稿。
“要开学了吧?行,还坚持下来了。怎么样?太阳不是好晒的吧?是不是开学了?”堂叔正襟危在藤条椅里,将两手搭在椅背上,抬眼瞥向他。又问报名费得多少?
秦建康腼腆的冲堂叔笑着,语无伦次的说:“一......一万三......千多块......”
“这大一笔?!咋就没听你爸提起过呢。”秦志远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再把建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是真的,是一整年的学费。”秦建康焦急的解释着,神情不安的望着堂叔。
“听说你在工地干的还行。”秦志远说,“这么的,往后你的学费就让叔替你包了。”
说着站起身,让建康到床上坐。
秦建康难为情地说:“这......这咋好意思......”
“那你就站吧。”
“我是说学费钱......”
“学费?!”秦志远恍然大悟的“哦”了声,走到建康跟前说:“叔可不是白给你的。这么的,我每年给你一万。余下的让你爸负责。你再利用假期打工挣些,就足够了。”
“我每个假期都在打工。我......我就是来跟你要工钱的!”
“啊?!哈哈哈。”秦志远朗声大笑着,摊开两手,对建康说:“就你那几个钱?咹?!”就问他还有几年毕业。
“明年就毕业。”建康说。
秦志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就这么定了。”他让建康把卡号给他,他明日就去市里。转而又一本正经的嘱咐建康:这可是我的私房钱,他们都不知道,你可别给我乱捅出去啊。
秦建康拘束不安地绞着两手,难为情地频频颔首。
秦志远望了望建康说:“我打算给你开九千块钱,你觉得怎么样?!”让建康明日就去他刘姑父那儿把工钱结了。
“九千?!不是吧,怎么可能!”秦建康吃惊地的说,迅即张大了嘴巴,把两只眼睛瞪的溜圆,“他们干一天杂工才挣一百五......”
秦志远笑着拍了拍建康的脑袋,悄声说:“那你就别声张么,只管闷头领你的钱就是了。叔是看你这娃子还行,还晓得替你爸分担。”
就感慨现在的娃们都让父母娇惯得不成样子了,横草不捻,竖草不拿的。又叮嘱建康回学校好好学习,得给他爸争光。
“我们这辈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知识是个好东西啊!”秦志远感叹道,“要想干点事,没有文化知识,没有思想还真不行!”转而又问建康有没有想好毕业了干啥?让他想好目标了,给他吱个声,他绝对无条件地支持。
秦建康不可置信的点着头,心中感慨万千。
“要是搞好了,这一万块钱就算叔奖励你小子的。你要是不好好搞,这钱可是要连本带利偿还的!”
秦志远一脸严肃的说。
“我肯定要还!”建康说。当即就向堂叔汇报,回到学校他就把这段时间画的那些素描整理出来,争取办个个人画展。哪怕在教学楼前,或者草坪上都可以。
“那都是高铁建设的真实场景!”秦建康兴奋的说。他还准备考个教师资格证,明年一毕业就回长利竞聘教师岗位。他深感没能力像堂叔那样干一番事业,他的愿望就是当个老师,教书育人,把咱们农村孩子培养成栋梁之才,也算没有枉费父亲对他的培养。
秦志远说:“有目标就好,想好了就去干。当个老师,教书育人也很好。”
二天上午,秦建康在刘富民那儿结了九千块钱工钱。
秦志远开着皮卡车,亲自送秦建康去火车站,并且给他卡里打了一万块钱。
打钱这事除了秦志富,旁人一概不知。
相聚的日子总是让人留恋,分别的日子总是让人黯然神伤。尽管来去的路是一样的长短,可来时却是那样的轻快愉悦,充满欢喜;去时却是那样的沉重艰难,充满惆怅。
女人们一天一天地掰起指头黯然数着归家的行期,把男人的衣裳拿出来晒了再晒,把被褥床单洗了再洗......
只等钱一到手,她们就回家转。
秦之庸决定让女人继续留在工地。儿子刚满一周岁,又不着急上学,回去了也是他们娘俩过日子。一家人在一起既能相互照应,还能节省不少开销,也免了相思之苦。
可女人却不愿在那巴掌大的小偏厦房里继续住下去。说什么自家有房子不住,吃饱了撑的才掏钱租他那小偏厦住呢,要啥没啥,干啥都不方便。如其在这儿受窝憋,不如回去住他个舒心自在。
秦志庸料想女人是舍不得掏那几个房租钱,他决定自己盖房子。
他早就暗中观察好了,就在邱风喜那半间小房子当头空了块荒地,足有二十多个平方,长了一地蒿草。他打算抽时间将蒿草拔了,把地清理平整了,足够盖一大间房子的。
他设想着,住在工队伙房旁边,怎么说也算近水楼台。到时候等家属大部队一走,就剩他们娘俩,在工队吃饭应该不成问题。这样一来,不光省了饭钱,也免得女人劳累。
主意已定,他就加紧预备盖房子的材料,但凡发现工地上残留的废碎竹胶板和碎方木,他就收集起来,带回驻地堆在那块蒿草地上。
等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就去找秦志远,请求工队批准同意他在邱风喜的房子当头那块蒿草地上盖间小厦房。等家属大部队一走,他就把女人孩子搬过来住。女人一个人带孩子也确实不容易,再说了,回到家中也是他们娘俩过日子,不如留在这里,一家人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听完堂兄一番诉说,秦志远沉吟良久,冷哼一声道:“真是打的好主意,还想在伙房旁边盖房子,还把女人孩子搬来住!”
顿了顿,又低声怒斥道:“你就那么想省那两个钱?!村里现成的房子不住,非要自己盖棚棚,未必棚棚比房子住着舒服?!你想想木匠,他没享过一天福,没住过一天好房子......你的女人孩子就那么不值钱,他们就不配住环境好点的房子?!”他突然提高嗓门,大声吼道,却又赶忙压低语音,双眼竟微微泛红。
顿了顿,轻轻叹息一声,哀伤的说:梁显柱省俭了一辈子,省出个啥了?!人至今还躺在医院里。可能......可能命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