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说他是跟秦志庸发火,倒不如说他是在跟自己发火。
他原以为梁显柱吉人自有天相,以为只要他舍得花钱用药,就能保得木匠性命周全。哪知梁显柱伤势一天重似一天,最终导致肺部感染,进而迸发心肌炎。医院已经两次下达病危通知书,纵有灵丹妙药,也难以挽救梁显柱濒临垂危的生命!
曾经,他们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后来,他带他们出来打工,原想着让他们多挣点钱,过上好日子。可有些人跟他干着干着,就把命干丢了。每每想至此,他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两眼通红的望向堂兄,轻轻叹口气,缓和了语气,平静地说:“听说住在村里一个月也就一百块钱房租,你要是掏不起,那笔钱由我来出!”
“那几个房租钱我还是出得起的!”秦志庸说着,望了望堂弟,发狠说道:“要给......要给你就把大伙的工钱给发了。那可都是大家凭劳力挣的血汗钱,每回要用钱了,还得给你们点头哈腰的说好话,就那,钱还支不到手!”
“你哪回要用钱支不到手了?!工队啥时候拖欠过大家工钱了?!”秦志远温怒的说,“你放心,工钱我会给你们发的!你还是好好想想,工队不是家属院,你拖家带口的搬到伙房旁边来住。一天到晚屎啊尿的,这像什么话?!”
秦志庸恍然醒悟过来,堂弟不让他在伙房旁边盖房子的真正用意哪里是希望他们住得环境好点,只不过是担心他的女人孩子住过来影响了工队的环境。他不由得冷笑一声说:“大不了房子不盖了!她愿意在村里住就住,不愿住,随她去!”
当即甩门而出,气咻咻地去叫薛丁香把伙房门打开。转头又到邱风喜的房子当头,将堆放在蒿草地上的碎竹胶板和碎方木一股脑地扛到伙房,让两个做饭的女人当柴火烧。
转头走过一排排板房,到了最前面那排板房的山墙头前,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眼漫无目的的上了土路,一边走一边想:我的女人孩子真就那么不值钱,他们就不配住环境好点的房子吗?!却又怅然若失,竟回答不了自己。
又想起秦志远说梁显柱那番话。梁显柱省俭了一辈子,甚至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菜。心头顿时涌出一阵莫名的酸楚和难过来,就想蹲地上抱头大哭一场,为梁显柱,也为自己。见得离村庄近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沉重的脚步,在路边站了站,忽然折身朝回走来。不知不觉的到了驻地,径直去了美凤那儿。张口就让打二斤散酒。
秦美凤赶忙把怀里的十字绣放在圆桌上,起身哂笑道:“你妹夫早就吃完饭上工去了,你这会儿才想起来打酒。”就问小嫂子又给弄啥好吃的了?!
秦志庸难堪地笑了笑,却不知该怎么回美凤的话。
美凤笑盈盈地走到货架前,拿起沽二两酒的铛子,弯腰在货架下面找了两只平日收集的空啤酒瓶子,将酒敞子架在瓶口上。随即将酒铛子伸进塑料桶里,如此这般地进进出出数番后,两瓶酒沽满了。再将瓶盖盖上,使劲拍两巴掌,让瓶盖勉强咬住了瓶口。
秦志庸让美凤把账记下,拎着两瓶酒,信步来到邱风喜房子头前的蒿草地上,靠墙席地坐下。拿起一瓶酒,咬开盖儿,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小半瓶。满腹的心酸就随着烧酒一路下到肚子里。灌完一瓶,再抠开另一瓶瓶盖儿,对嘴一阵猛灌,一时半刻,心头竟翻江倒海地咕涌开了。
哪来的一醉解千愁哟,只不过是让心中的酸甜苦辣来得更深重更猛烈些!不由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往事情不自禁的涌上心头。
那年十七岁,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年轻气盛,一心想要当英雄,而这个愿望只有当兵才能实现。仅上了一年高中,他就自作主张,悄悄退学回到家。舍乞白赖,软磨硬泡地缠着村支书也就是他的伯父秦志远的父亲,托人给他改了年龄。那年,不满十七岁的他如愿以偿的参军到了部队,成为一名侦察兵。
还真是天随人愿,两年后,他就随所在部队开赴前线,真正经受了一场战争的洗礼!他在火线上入了党,立了功,回到后方。为了脱下农民这层皮,为了有份稳定的工作,他脱下军装,转业回到老家。县安置办的工作人员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他们决不会让他在前方流血,回到地方再流泪,一定要妥善安置他这样的战斗英雄。
他的对口部门是公检法等单位。他们这些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得到了社会的高度重视和爱戴。
他高枕无忧,无所行动的待在家里陪伴父母,老老实实地在太阳坪盘那一亩三分地,静候佳音。
一个月过去了,他满腔赤城,信心百倍的来到安置办。结果,说好了的公检法部门早已人满为患,再也容纳不下多余的人。他毫无怨言,通情达理的拿出军人的高姿态,继续发扬风格,无怨无悔的去了县国营酒厂,成为一名销售人员。哪怕是工人,可他总算跳出了农门,由一个农民的儿子摇身变成了有工作单位的城里人,抱上了铁饭碗!
谁知好景不长,也就抱了七八年的铁饭碗,终因资不抵债,酒厂被整合改制。转眼他就成了下岗工人,那些积压下来的没有被他销售出去的白酒就成了他们的遣散费,他和他的大部分工友又开始了自谋生路。
哪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差事!铁饭碗到底抵不过金饭碗,说碎就碎。就连旁人瞧不起的工人他都当不成了。什么理想啊向往啊,都不过是梦一场!他一度心灰意冷到不愿见人,一天到晚都在醉生梦舍。酒喝完了,女人也把他骂醒了。梦醒了,认清了现实的残酷,他还得脚踏实地活人,做他该做的事情——挣钱养家。
在他的家乡长利那个巴掌大的县城,他又能谋什么生路,创什么业呢。他回太阳坪养过猪,跟人合伙办过沙石料厂。可两次创业都因失败而告终,很快他就成了债台高筑,一贫如洗,连妻儿都养不活的无业游民。他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整日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发了疯地四处找钱挣。他在包工头手下当过装修工,走电,安水管,掏下水道,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没辞过劳苦。有人说‘虱多不痒,账多不愁’。那都是屁话!痒不痒,愁不愁,只有自己清楚!反正他是被那一屁股的债愁得觉都睡不着。
老婆忍受不了他的窝囊无能,毅然决然地跟他离婚,再嫁了个能供她衣食无忧的男人。他的女儿也成了别人的男人的继女,至今让旁人养活着。他恨过,难过过,沮丧过,甚至诅咒过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然而那一切都于事无补!他的失败充分证明了努力并不等于成功这句名言。那段日子,他成天到晚垂头丧气,萎靡不振,活着窝囊,舍了又深感对不起债主们。既活不起,更舍不起!
还真得感谢秦志远啊,是他借给他二十五万块钱,帮他解了燃眉之急。不仅还了债,还让他到工队当了材料员。那二十五万块钱每年从他的工钱里扣除一部分,虽说是拿劳力还债,可这账却还的轻松。他是从内心里感激秦志远,敬重秦志远。他无以为报,只能用他的忠诚,用忘我的劳动来报答他!
十几年下来,二十五万块钱扣清了。这两年他手头还有了点积蓄,而且还讨了个年轻老婆。女人才二十八岁,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结婚才一年,她就为他家添丁进口,生了个大胖小子。
如今,他们的日子也算好过了。
想到这里,他粲然一笑,心头竟泛起一股莫名的苦涩,不知何故,眼前居然浮现出胡跃进那清癯的面孔——那个西装革履,风流倜傥,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他的昔日同事,酒厂销售员。虽然如今早成个秃顶了的糟老头儿,距五十五岁退休还有七八年,只因整日闲在家里无所事事,至今还在上蹿下跳地四处联络像他一样无着落的昔日同事联名上访讨说法。
只要他一回家,见了面他们就叫苦不迭,数落个没完。
据说眼下没事干的年轻人都是一大片,县城街道两边的门面房是今日开张,明日关张。年轻人谋生都难,他们这些中年人只好靠边站。可他们又心有不甘,就联名告状上访。仿佛除了这么一味地干闹,他们就再没别的路可走了。
他反感他们这么干,却又说服不了他们。他尤其反感透了胡跃进到他家动员孩儿他娘替他在联名上访书上签字。有事你打我电话啊,动不动就去找女人,你啥意思?!
有时候他又想,毕竟老胡他们也是需要那些生活保障和权益的,而他自己也是需要那些生活保障的啊。按实际年龄算,他也是四十六的人了,可儿子才满周岁。我又能奔波几年呢?他不禁自问,我是不是也该为他娘俩想想?!
不知从啥时候起,他就不再是个意气风发,敢作敢当的热血男儿了!如今他最首要的职责就是挣得一份养活自己和妻儿的生活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再买套商品房,尽快从酒厂搬出去!
胃里七荤八素地在翻江倒海,心中的苦闷到了极限,他却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暗自在心中痛骂道:老子明日就卷铺盖走人,领着老婆孩子!
天上渐渐暗了下来,他浑浑噩噩地歪倒在了蒿草地上。
清晨,他被刺耳的电话闹铃吵醒。睁开两眼,他还卧在蒿草地里,身下的蒿草被沤得滚烫,绿油油的蒿草汁洇了他一身。
他头重脚轻的到伙房找碗舀碗稀饭喝了,就匆匆去上工。
干到上午收工,回到租住屋,面对妻儿,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做卷铺盖走人的念想了。
就在这天下午,刘富民通知大家去领上半年的工钱。
有了钱,女人非要跟大部队一起回!再也不承认前日她信誓旦旦地说过“老娘豁出去了,就打算一个月花一百块钱,买一家人在一块的幸福!”的那番话了。
女人们揣着男人挣得的钱,也揣着满肚子的担心和眷恋,拖家带口,万般不舍的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租住屋里的砖墙上还残留着女人炒菜的油烟味儿,小屋里还萦绕着妻儿的欢声笑语......
可男人们越看到这些,越想到这些,就越受不了。尽管两个月的房租期限还没满,他们却一天都在这单间里住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