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民劝大家说,即使工钱发给大家了,可眼下年关将近,坐火车吧,黄牛票都是一票难求。而寒流冰冻又导致高速公路关闭,火车汽车都行不通。所以咱们还是先忍耐忍耐,等工资卡一到,大家想把卡寄回家就把卡寄回家,想把现钱寄回家就把现钱寄回家。度过这段难关,等开年冰冻一解除,咱们就甩开膀子大干。
众人一想,千里迢迢地,他们总不可能步行回家吧。有人干脆罄玩,也不愿抢人家的活干,免得干不痛快,反倒看人脸色。
秦志远把一百五十二个人的身份证和花名册给公司递上去,又在公司软磨硬泡了两三天,杨万里始终没松口,只肯先按一个月的工资标准发放。而公司财务上让工队还得造一份当月的工资表,没有工资表,无凭无据的,财务按照什么工资标准给每个人办卡发工资?!
当月也就是二月,眼下是二月初,还没干几天,当月工资表自然是造不出来。那就造上个月的。刘富民轻而易举的腾了一份元月份的工资表,并为借来的身份证上的三十五个人虚拟了一份工资。
工资表是造出来了,凭据也有了,可算来算去,一百五十二个人,一个月的工钱顶多也就一百万,塞牙缝都不够的,这钱怎么往下发?!
秦志远这头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催促公司,那头又紧锣密鼓地打电话让杨巧想办法弄一百万打到公司户头上,杨巧狠心割肉,立即将她存银行还没到期的钱取了一百万打过来。直到星期四上午,公司财务部门总算有了消息,说银行卡办妥了!
秦志远和刘富民立刻赶到公司,领回一百五十二个人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再到银行将所有的卡激活了。先到银行自动取款室,将包括他们两人在内的一百五十二个人的一百一十万工钱全部取出来。然后再取出家里打过来的一百万。
回来的路上,秦志远给刘富民交底说:目前工队也就这两百一十多万元儿,假如按人头平摊的话,每个人还合不到两万块钱。他决定银行卡就先不发给大家了。公司给工队拨款都让咱们造一份工资表,做到有凭有据。那咱们给工人发工钱也得做到有凭有据,所以这个银行卡还得由工队替大家保管着。一旦公司将钱打到个人账户上了,先由工队把钱取出来,然后再按照个人劳动报酬所得比例发放工钱,大家在账面上的签字就是凭据。
眼下正值年关,人心惶惶,希望刘富民回去给大家传达一下,在这个关键时刻,咱们管理人员要顾全大局,支钱的事就不要抢在前头了。他再劝劝秦家子侄们,自家人能不支钱的就尽量不支,先仅着外人。
回到驻地,正直中午收工时间。刘富民将皮卡车停在山墙头前的空场上,扛着一蛇皮口袋钱随秦志远一路朝回走着,身后的工友就跟了一大串。
钱到了消息不胫而走,大家闻风而至,一时阻拦不及,满屋里顿时人流涌动,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刘富民只好将蛇皮口袋放上床,捂在被子里。
秦美凤正襟危坐在床上,全力保护着捂在被子里的蛇皮口袋。
大伙就心急火燎的争着抢着问秦志远:这回到底能给大伙开多少工钱?!
秦志远说:钱虽然领回来了,可暂时还发不了。至于到底能开多少工钱,还得等工队连夜把大家的考勤核算清白,列个工资表出来,估计每人最少不会低于两万。就劝大家先回,最迟明天中午,一定把钱发到大家手中。
满屋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肯离去的。
“果然是糊弄人!”有人说,“口口声声的说咱们是有工资卡的人了,工资卡也该拿出来让大伙瞧瞧哇!”
“咱们不要工资卡,你把现钱给大家发了,老子好给家里寄回去!”
“钱到了他们手里,就别想他痛痛快快地朝出拿!”
“那是咱们凭劳力挣的血汗钱!凭啥让他一点一点地朝出挤?!他挤得舒服,老子还不舒服呢!”
屋里一时炸开了锅,愤怒,怨恨,委屈,叫骂声不断。大家心心念念了一个星期的那张神妙莫测的工资卡到头来却连个影儿都没见着。这不等于是上当受骗吗?!
“良心都让狗吃了!”秦美凤说,泪花在她眼眶里直打转。
“我劝你们话不要说太难听了!”刘富民说,“我们是农民工,不是从放牛场出来的!起码的思想觉悟还是要有的,不要动不动就斤斤计较,心里不平衡,就仇视别人!凡事总得有个过程,工程还没扫尾,公司不可能一下就把钱给到位的。这回只给了咱们工队一小部分。大家也看到了,这蛇皮口袋里就是我和老板刚从银行取回来的钱,就这,这笔钱大部分都是老板东挪西凑从家里带过来的。不过大家放心,工队保证让每个人都能拿到手一笔心满意足的钱。至于工资卡,暂且先放在我这儿,由我替大家统一保管。”接着又口头宣布:经工队研究决定,为避免延误工期,原则上工队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请假或旷工。明后两天下午的上工时间由原来的一点半到六点半调整到下午三点半到晚上八点半,大家可以利用这两天中午的三个钟头去市里寄钱。寄完钱,记得给自己添身衣裳鞋子啥的,别舍不得钱。咱们不缺钱!咱们不光要会挣钱,还要学会花钱,如今不是往日,我们是新型农民工,就要有个新型农民工的样子。过年了,我们也把自己收拾得光光堂堂,漂漂亮亮的!
众人又开始嘀咕,盘算自己这一年究竟挣了多少工钱,中途又支了多少,现在还能拿到手多少。尽管他们早把自己的工钱算了几十上百遍了,尽管每个人都是一本清册,心中有数。可他们还是喜欢这样算着!
二天吃完午饭,刘富民就把账本儿搬出来,摆在饭桌上。等在门外的人见秦美凤端着一摞盘子碗出来,赶忙前呼后拥地拥进去。刘富民翻开账本,找到眼前那个工人的名下,右手食指使劲点摁在那名字后面的空格处,唯恐一不小心那名字就会跑掉似的。然后努一嘴桌上的圆珠笔,那工人赶忙喜不自禁的捧起笔来签字,眼睛盯着那几个数字,脸上的笑容顿时和手中的笔僵在了一起。“怎么才这点?!”嘴上不悦的咕哝着。刘富民讪讪的笑道:“昨日不是给你们打过招呼了吗?!工程没扫尾,公司只给了那么点钱。两万已经够意思了,咱们乡下人,又不是大款、暴发户,两千块钱过个年绰绰有余。你寄回去了,余下的钱家里人也会给你存着!”就问那位工友签不签字?!不签,就叫下一个。那工友便讪讪的低头在自己名下签了字。刘富民却不急着拿钱出来。
等秦美凤洗了碗回来,刘富民放下账本,起身和美凤一起将捂在被子里的皮箱搬上饭桌。摸出腰上的钥匙串,挑出其中一把,打开锁,揭开箱子盖。
众人眼前“哗”地一亮,不由得大呼小叫,骇然惊叹。那红彤彤的百元大钞,整整齐齐的码了满满一箱子!
昨晚众人离去后,刘富民就搬出账本开始做账,先将大家这一年的考勤和所得报酬核算出来,再减掉各人这一年所支取的钱数。先前支取数目较大的,这时候也就所剩无几了,那么这次他就只能支取几千块钱。先前没怎么支取工钱的人,这次就一律按两万块钱的标准支取本年度工钱。
整理好了账目,两口子这才悄悄打开捂在被子里的蛇皮口袋,把钱挪进皮箱,结果皮箱怎么也装不下那两百多万块钱。他们只好将余下的那部分钱装在三屉桌的抽屉里。忙到凌晨上了床,美凤闭起眼睛满脑子全是红彤彤的钞票,睁开眼睛还是红彤彤的钞票。那些钞票就像鬼魂附体,缠上她了!她兴奋得无法入眠,就把刘富民叫起来,把抽屉里的钱倒腾到床上,用床单包好。再把皮箱搬上床,头上枕一箱子钱,怀里抱一大包钱,这才睡安稳。
刘富民只给了大家一个小时的时间支钱,一个钟头到了,他就立马收起账本,锁好皮箱。让暂时还没支到钱的人晚上再来,支到钱的人赶紧去市里汇款,汇完款,立马回来上工。
等众人散尽,刘富民两口子重新将账本、皮箱放回被子里捂着,美凤寸步不离,守在床上。
余有善他们宿舍的人整个没有抢到先机,白天失去支钱的机会。下午收工后,吃完饭,余长水就吆喝大家赶紧去支钱。他这一年的工钱也就支取了五分之二,余下的大约五分之三部分也就六万七千多块。按照这次工队规定的支钱比例,他却只能支两万而已。
一整年,余有善才支取了两千块钱,他的账上还结余十二万多块钱。老余说既然钱紧张,那他就尽量不给工队找麻烦。先支一万,寄回去表个心意就行了。
孟庆堂账上只剩两万多块钱,刘富民居然给了他一万块钱的支取额度。孟庆堂只支了四千五百块,他计划给老母亲寄一千块,以尽孝道,给儿孙寄三千块当过年费,余下的五百块钱留给自己零花。
秦建设的帐上还剩四万三千多块钱,刘富民却一分钱都不给他支,说老板打了招呼的,让他先把钱存在账上,到时候统一在县城给他们买房子。
秦建设说:“我的辛苦钱,凭啥让他支配?!买不买房子,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他替我做主!不能回家过年,我总得给我爸寄点钱回去吧!”
“你爸那儿,你九叔早有安排。”秦美凤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将来娶媳妇成家还得花不少钱。”
“那他就啥都给我安排了么!”建设气愤的说,当即攉开人群,甩门而去。
余长水抱着两万块钱欢天喜地的回到宿舍,突然犯了难,这大一笔钱,到底藏哪儿好呢?!先前他们一般都是回家过年的头天晚上支了钱然后缝在棉衣的夹层里或是装在袜子里,再将袜子缝在裤腰上,二天一早穿着藏了巨款的衣裳兴高采烈的踏上回家的旅程。而今晚钱是到手了,可他们却不能明日就带着这大一笔钱回家,也就没必要大费周章的往衣服夹层或是裤腰里缝了。
余长水把两万块钱摊在床上,正在一张一张地数着。秦建设和孟庆堂就进了门,长水乐不可支地问建设支了多少钱。
秦建设也不吭声,闷头走到床前,仰面躺下,蒙起被子呼呼出大气。
长水见势不妙,立马扔下手里的钱,起身跳到建设的床上,嘻嘻哈哈地掀开被子,说:“这么高兴的日子,哪还有工夫生气的,快把钱拿出来数!”就问是谁惹了他。
“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孟庆堂说,“老板让他把钱存着,将来买房子娶媳妇成家用呢。这不是好事情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长水说,“不就是钱吗,我这儿有的是!要多少?!我给你数去!”就拉起建设的双手,把人朝他床上拽。
秦建设一脸温怒的厉声怒斥道:“不就支了几个臭钱吗?!我又不是没得钱!我要你可怜,要你同情!滚——”
“我可怜你!你有啥好让我可怜、让我同情的?!”长水笑说道,“我正愁这大一笔钱没处放呢,不如你给我帮个忙,今晚咱俩就搂着钞票睡它一夜!不然你们呼呼睡大觉,我睁着眼睛,搂着钱,这不公平!”就嘻嘻笑着,返身跳回自己床上,将被子上摊着的钞票数了三千,再跳回建设的床上,一把将钱塞进他怀里。
秦建设狠狠的把怀里的钞票往出掏着,掏着掏着,突然“哇”一声,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