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年初一起,秦美凤就天天关注天气。这个习惯是她从父母那里遗传过来的。小时候,每到过年,爹妈从初一开始就关注天气,直到初七。因为先前古人多是靠天吃饭,所以他们就十分热衷于关注天相,他们把五谷、六畜、人丁与新年的那几天相对应。把大年初一给了五谷,初二给了六畜家禽,初七给了人。通过新年那几天的天气状况来判定一年当中五谷、六畜、人丁等的兴旺吉凶。如果初一到初七每天都是好天气,那就说明这一年准是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的好年景。古人深知自然均衡之道,人类要生存,首先要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他们培育出了五谷杂粮,驯化出了六畜家禽,供人类享用。为祈求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平衡共存,古人将五谷、家畜等生物排在了人的前头,以警示苍生大众虚怀若谷,时刻保持一颗遵从自然规律,善待一切自然物种的虔诚敬畏之心。时至今日,银盘河人依然坚守和保留着老祖先遗留下来的规矩和风俗习惯,遵循着自然规律,关爱着大自然,与自然界同呼吸共命运。
美凤给家里打电话,公婆说,长利的太阳也好的不得了!天气好,就注定是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咱们的日子肯定是吃穿不愁,富得流油哪!
太阳见天出来,大地回暖,河水解冻。跨悟水河高铁大桥工程开始步入了正轨。美凤却不得不撂下她店里的生意,把做饭的差事全权接管了下来。
谁让这工队是小哥的呢,小哥说了,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个月的工期了,他没必要再从老家找两个人过来做饭。由于工程赶的紧,又没有多余的杂工可用。就只好委屈美凤把做饭的担子挑起来,先扛过这阵子,等到了下一个工地,他保准从老家带两个做饭的来,绝不会再攀扯小妹。要是实在忙不过来,就让志富哥帮她打打下手。
美凤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小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无论如何,我这当妹妹的也得助你一臂之力,坚决把这差事扛到底!
当她问到让志富哥在伙房帮厨给不给另行开工钱时,小哥只是笑了笑,却没做声。
刘富民说,无非是替你帮忙打打小手,举手之劳的事,还另行开什么工钱!
这可不成!美凤说,毕竟是零时抓差,又不给人另开工钱。更何况二哥那个性子,磨磨唧唧,笨脚拙手的,反倒碍手碍脚。那我何必图这个虚名?!干脆我一人把这差事揽下来得了。
这么着,美凤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火头军了。
一个人做一百二三十人的饭,忙是忙点,可她手脚麻利,还是不在话下的。她既不像邱风喜那般娇贵,又不像薛丁香那般柔弱。她是从不叫苦喊天的。何况除了手脚麻利,她脑子也够用,素来善于灵活机动,合理安排,做事有条不紊,从不蛮干。做饭炒菜也不例外,淘米,煮饭,洗菜,切菜,先做哪一项,后做哪一项,她是心中有数,条理清晰,干起来自然也就不费多大劲。就说米吧,每顿饭按一人八两米下锅,正常情况下,一顿饭两袋五十斤的大米也就足够了。之前大嫂跟邱风喜是把米搬到水池子去淘,咋说也是上百斤米,从小库房搬到水池子,再从水池子搬进锅里,怎么也得费些力气。她就不敢那蠢事,她把两口袋五十斤的米搬到灶台前,提两桶水来一淘,就直接下锅。淘米水还可以用来洗菜,这样既节省了力气,又节约了用水。不就百多人的饭吗,一天三顿,她做的不仅干净利索,而且好看又好吃,还深受大家的喜爱和好评。
米下锅,菜切好,就等到时候炒。太阳早就爬上了房顶,一只喜鹊停在房顶上,“家家家”的吵叫着,它的羽毛时而浮动着绿荧荧的波光。不是旁的什么鸟儿抢占了它的家园吧?难道它是来找人评理的?!美凤诙谐的想着。恰在这时,又一只喜鹊飞来,落在它的身旁,小心翼翼的扑腾着翅膀,暧昧的凑上去,试图以双翼抚慰它。原来是两口子闹别扭呢,美凤想。便悄悄退回门里,不动声色的继续观察着,企图一探究竟那两只喜鹊到底是怎么言归于好的。
忽然一阵腾腾腾的脚步声传来,两只喜鹊“家——”地一声惊叫着,扑棱棱地飞走了。美凤伸了头望去,却见建设端着一盆衣裳,大步流星的朝过走来。
“咦,你回来了!”美凤惊喜的冲出门,似嗔似怨的说,“狗东西,一走六七天,电话都不打一个。不过总算回来了。看看,又跑瘦了,准没少受罪吧?!”就问建设吃了没。“姑这就给你弄好吃的去,也不提早吱个声,姑也好提早准备啊。”她那张嘴活像个喇叭筒子,不停地叭叭着,不给建设插言的余地。接着就不由分说的去抢建设手中的盆,非要替他洗衣服。
建设犟不过,只好依了她。俩人来到水池子边,美凤一边洗衣服,一边告诉建设说他丁香婶到深圳看儿子去了,眼下这伙房由她一手遮天。让建设想吃啥,尽管说。晾好了衣服,美凤又去建设屋里,把他床上的被子撸了去晒。
下午,美凤专门为秦建设做了一桌菜,为他接风洗尘。席就摆在美凤屋里,美凤两口子加上杨国强秦志高秦志庸和秦建新作陪。
酒宴开始,美凤首先举杯说:“都是自己人,客气话就不说了。建设没赶上在工队过年,今日我是替老板给他补上。我提前声明一下,这桌菜可不是吃的老板的,是老板特意嘱咐,让给建设留着的。咱们可都是沾建设的光哦。”就故意拿眼睛瞟大哥。秦志高就尴尬的扇着鼻子出冷气。
喝过了三大口门杯酒,秦建设又逐一敬了众人三大口。
秦美凤不停的给侄儿夹菜,叹息他没有看到他们团年的场面有多么隆重喜庆,也没吃到她花尽心思全心全意为大家做的花样百出的团年宴。这都其次,关键是姑心里一直惦记着娃。秦建设感动不已,只好不停地敬酒,感谢姑姑,感谢大家。
美凤说:“又跑冤枉路了吧,这回?!我就猜准了,一年到头挣点辛苦钱都打了水漂......”就满眼疼惜的望着那娃子。
“......其实......其实这回......我......我找到我妈了......”
建设激动的说。
“啊!找到了?!”
长辈们几乎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声,全都瞪大了双眼,惊奇地盯着他,希望从他的嘴巴里探出究竟。唯有建新面色凝重,悄然无声,他不禁暗自埋怨弟弟没有把这些情况提前告知他,当然,他也没有问他。
“真找到你妈了?!”美凤将信将疑的审视着堂侄。
“真的找到了!”建设掩饰不住惊喜的说,“之前,我一直都在想,我妈到底是啥样的呢,我甚至有时候想,她究竟还在不在这个世上。我只是一味地想着要去找她,哪怕是找到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没想到,这回真的找到了!”
“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真是开眼了!”美凤说,“你妈还好吗?你咋没把她带回来呢?!”
建设脸色绯红,感激的说:“那是因为有很多好心人在帮我。我妈......我妈......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之,还是好,她住在河北宝丰的一个村庄里,都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也有十七岁了......”
“啊......”
“果不其然......”
“既然她还活在世上,她怎么就不来找你们呢?!”
“唉,这也难怪,我就说嘛。你还全心全意,全国各地,四处八道的找她......”美凤失望的说。她是想,这不就证实了他们的娘是跟人跑了的吗?!不然她怎么会又生了那大一群儿女呢?!接着又说:“也亏了你一片孝心,你是打小就惦记她,一心要找到她。这下好了,往后也该给你自个找个媳妇儿,安心过你的日子了。”
建设腼腆的笑着,说:“她跟那人又没办结婚手续,啥身份都没。那儿的土地都没她的份儿......我......我是想把她接......接回来......”建设说着,不自信的瞥了眼哥哥。
建新苦闷的抬起头,酸涩的说:“这事等往后......唉,慢慢再说吧......”就端起面前的酒碗,一仰脖子灌下去。
“这是好事啊。”秦志庸说,“只要晓得你娘还在世上,往后你们总有孝敬她的时候。”
“你妈也是个可怜人,走到哪儿都是受罪的命。”美凤说,“你说,她要是不跟人跑的话,就好好地维持着你们这个家,这不正到她享福的时候了吗?!”
她这话简直就是在兄弟两个的伤口上撒盐!建新顿时脸色铁青。
建设斩钉截铁的说:“我妈不是跟人跑的!”这么说着,他的双眼就红了。他缓缓端起碗,狠狠将碗里的酒干了,仿佛是在替母亲吞下那半生的苦水。
美凤察言观色,没敢再多言。
刘富民说:“都晓得你们兄弟俩是大孝子。但是你想过没?你娘跟你们在一起才待了几年?她这一走可就是二十好几年。人家那边也是有家室,有子女的,你把她接回来,那边的子女能答应?!你妈能舍得?!”
建设突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始终沉浸在寻找到母亲的幸福中,却从没去考虑这些问题。
“看,我就晓得你是不会往这方面考虑的。”刘富民说,就怀疑建设跟他妈才待了几天,不可能就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是她自己想回来的,还是纯粹就是你一厢情愿?!”
建设讷讷的张着嘴,答不出话。
刘富民说:“看吧,你肯定是一激动,啥都顾不得,就想接她回来,你跟你爸商量了?”
“还没,我是想等把事情都办妥了,给他一个惊喜。”建设突然感到心里没底了。
“哪有孩子不想娘的!他这么高的时候他娘就走了......”美凤说,就伸手比了一下桌子,“你爸肯定也是忘不了你妈......你可别让你爸惊喜得受刺激呢!”
“人都找到了,还有啥好考虑的!”秦志庸不耐烦的说。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看还是先不跟你老子说为好。”秦志高说,扫了一眼众人,接着说:“免得到时候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先喝个痛快吧咱们。哎呀,建设这下是不用再满世界的跑着去找他娘了,就安安分分的挣几个钱,有机会了,就把你娘接回来,没机会也有钱去看她么。”
建新缄默不语,只把酒一口接一口的喝着。
从刘富民屋里出来,夜空已是明星亮月的了。
建新闷声不吭的往南边山墙头上走,建设便跟着哥哥走。到了空地边,建新停下,建设也就停下。地里零零星星的长着冬里冻坏了的萝卜,有的伸出地面寸把深,白皮黑蒂上面长着绿茵茵的缨子。那绿茵茵的萝卜缨子在春风里摇摇摆摆,搔首弄姿,在月光下尽情展露着盎然生机。
工程即将结束,看样子,美凤是不打算在地里种菜了。
凝视着生机勃发的萝卜缨子,建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
“你这话是啥意思?!难道我是骗人的?!”建设气愤的瞪着哥哥,“那你明日就跟我去一趟河北!其实妈过的并不好。我在那儿陪了她三天,几乎寸步不离。她忙着给我做这吃,做那吃......我......不知为啥......我一点都吃不惯她现在做的那个饭......一点都没有我小时候吃过的她做的饭的味儿了......我也说不清,小时候,她给我们做的饭,到底是个啥味......”
“就是说啊,她究竟给我们做没做过饭吃,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爸一天到晚脊背上就像压着三座大山一样,蔫头耷脑的,老是怏怏不快,他的脊梁似乎从来都没伸直过。干啥都是慢吞吞的,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唉!这些年,我们早就习惯了现在的这种生活,她恐怕也早就习惯了她的那种生活......你还一天到晚的想着她,念着她,还去找她!找到了也好,免得你往后再挂牵。”就问建设是不是真打算把她接回来。
他丝毫没有被弟弟所描述的母亲过着的那种艰辛困苦的生活而心疼。心头仿佛有个声音在说:那都是她自讨的,活该!她受的苦再大,也抵不过她给我们造成的伤害和痛苦!在他的心里,对母亲的憎恨远远大过了他对母亲的思念,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思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