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民希望余长水尽快从昨天这场事故的阴影里走出来,重新振作精神,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紧张火热的高铁建设中去,即使日后干不了挫毛、修面的活,最起码还能上桥参加高空作业。他重新安排了两名工友接替余长水和秦建设没有干完的挫毛的活,并将秦建设遗留在桥墩下面的血迹清洗干净了。尽管遗留在他们内心深处的阴影无法清洗干净,可他们却不能因此就不再干活挣钱了。活还得照常干下去,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钱还得挣!
当秦志远赶到工队,已经是秦建设出事后的第二天傍晚了。
相见的那一刻,建新很想扑进九叔的怀里大哭一场的,可他硬是克制住了。俩人默然相视,没有拥抱,没有言语,硬挺着把悲伤压在心底。因为他们素来习惯了不善于以任何亲昵的方式表达心声,也习惯了承受和压抑。纵然内心痛苦到了及点,也要拼命把痛苦掩藏起来,不使其爆发。
默然许久后,秦志远把右手搭在建新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我不哭!”建新说着,眼泪就不争气的溢出了眼眶,“我爸怎样了?!你没告诉他......”他泪眼盈盈的问九叔。不自觉的抹了下眼角的泪水,新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前不久,我去看你爸......你妈有下落了,也算了了他的心愿......我原想,等工程完毕了,我就陪你们弟兄俩去把你妈接回来。唉,谁想到呢,这一转眼的工夫......你让我怎么跟你爸说,那还不要他的老命啊!”秦志远哀恸的说着,深深地吁了口气,他的心头似乎压了副千斤重担,让他喘不过气来。缓了缓,又说:“这事只能以后再慢慢告诉他。”就问刘富民安全带究竟是怎么断的。
刘富民哀叹一声说:“现在的东西,质量是越来越不行了,去年才换的安全带,这才一年的工夫,哪知就断了呢。”
“他娘的,这些不过硬的产品,不是害人吗!”秦志远愤怒的骂道,“不行的话,往后咱们干脆每半年更换一次辅助工具,特别是安全带!”接着问建新,建设还有啥没了的心愿。
“他没了的心愿多了。”秦美凤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他娘接回来,可惜他是把他娘找到了,他却殁了!”
“他还想攒够钱了,将来回银盘河盖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办个图书室。那......那都是我从他日记上看到的。”建新说。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让我来办。”秦志远说。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他不禁自问。做为老板,我又为大家做了什么呢?!我对他们又关心了多少呢?!他们本是跟着我出来打工挣钱的,结果有些人却把命丢在了工地,永远也回不去了。他深感他就是个罪人,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他真想扇自己两耳光!
“咱们不能只顾一味地撵工期,光把安全责任挂在嘴上,仅仅喊几句口号而已。管理人员不仅是管工程施工的,咱们必须把安全责任落实到每个人头上,把一切隐患防范于未然,坚决杜绝任何事故的发生。不仅是安全带,凡是妨害安全、隐藏安全隐患的所有劳动工具,统统都换掉!”秦志远痛心疾首的说,当即责令刘富民明天就去购置一批新的安全带。
刘富民说:“既然出门打工,也都是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人,自己的生命自己也要负责任!都说生有地,舍有方,这或许都是命。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可事情终归是发生了,谁心里都不好受。就是昨日你在这儿,这事恐怕也免不了要出。没准是建设命中注定了的,有此一劫。”
众人一时默然无语,不免在心里揣测刘富民这番话存在的几率和可能性。
“我爸......唉......”秦建新凄婉的说,“不跟他说也好,每回......每回给他打电话,他总是问建设咋样啊?!总是嘱咐我,可要把你弟照顾好啊,唉......我是咋当的哥嘛......我是咋照顾他的嘛!我不是冲他发脾气,就是一通教训......建设呀!哥没照顾好你呀,哥对不起咱爸,也对不起你......哥没得你孝顺,老天爷怎么不要了我呢!反正我是媳妇也有了,儿子也有了。你还啥都没经见过,老天爷呀,你把我舍了,让建设活着......”
“尽说些胡话!你不好好活着,你老婆孩子咋办?!你爸咋办?!你还让他活不活了?!”秦志远气愤的说,其实他的心也是酸楚的、伤痛的,可他不能把酸楚的和伤痛表露出来,哪怕再大的酸楚的和伤痛,都只能深埋在心底。不然,他们就都垮了。
秦建新泪眼朦胧,双手狠命抠着头。
秦志远查看了刘富民保存着的那副要了秦建设性命的安全带。安全带断裂的茬口与挂在外梁钢管上的环扣处相距30公分,茬口的两头留有不规则的毛边,它是经受了长期不断地力的作用,最终断裂的。这批安全带已经用了快一年了,而工队并没有及时更换。秦志远痛彻心扉,深深为他自己的疏忽大意和玩忽职守而自责和后悔。归根结底,失去的生命终究无法挽回!今天,所有工人都换上了新的安全带。但愿以后不要让可以防患于未然和能够避免发生的事故再度发生!眼前他要办的事情就是尽力为他的堂哥——秦建设的父亲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赔付。秦家本来就男丁不旺,秦建设这一辈人,没有一个他不器重的!先前,建设在寻找他娘这件事情上总是不听他的劝告,曾经让他心中有过失望。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已经不计较,也不干涉他寻找他娘了,并且答应过他,要帮他把他娘接回来。建设虽然没上过多少学,但那娃子勤恳踏实,聪明好学,而且能团结工友,尊敬长辈,是个可塑之才。也正是基于此,秦志远对他要求特别严谨,甚至有些苛刻。他本想好好栽培他,希望他有更大的发展前途。不承想,天不遂人愿,他的心愿还没来得及实现,老天就要了他去,让他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建设伤亡后的第三天,秦美凤去给那娃子收拾遗物,发现这他竟没有一件可以留做纪念的东西。可怜的娃呀!他是把钱都撒在寻找他娘的路途上了,就连那两双袜子都是粗针大脚缝补过的。美凤就悔恨她平素对娃关心的太少。一想起他活着时的种种懂事,朝朝每日替她送泔水,从没有一句怨言。而且一口一个姑的叫着她,她心里不晓得有多甜!这些天,一闲下来,她的脑海里就满是那娃子的音容笑貌,他那轮廓分明、瘦削的脸庞,他的浓眉毛,小眼睛,高鼻梁,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睹物思人,美凤悲不自禁,伤心的泪珠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洒落在手中的围巾上。他最值钱的东西也就这条红条围巾了。他把它叠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装在塑料袋里,压在行李箱最底层。他是要送给谁呢,这围巾?!难道是他妈?!她甚至想到了钱多余,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那女子,可她实在不愿意想起那女子,尤其是此刻!管她要送谁,也都没有意义了!美凤想,过两天,姑就将这条围巾连同这些衣服被褥一起烧了,给你送去,你在那边就不会冷了。这围巾,你要送谁,就托梦送吧。可怜的娃,你的生命还没开花结果......
她把围巾挨在脸上,泪珠又抑制不住的滚落下来。
那天,涂世良顺道来看望秦美凤,美凤哪有心情跟涂电谈天说地呢,她只后悔没让涂电给建设也看看相,卜一卦。涂电说,生死有命,天机岂敢泄露!
美凤见天去刘老汉家看她的猪娃儿。她的猪娃儿长了一身白白胖胖的肥膘,少说也有两百七八十斤。这都是建设的功劳呢,是他见天从工队挑了泔水送到刘响喜家,才喂肥了它......她原说等这猪再养大些,到工程扫尾的时候,宰了它,大家热热闹闹的会个餐。她是许诺过,要让建设吃它的肉,喝它的汤,她这愿心是没法跟他兑现了!她决定不宰它,她要把它养着,等这里的工程结束后,她就把它带回家,让它像银盘河的人一样终老!
余长水歇了几天后,情绪逐渐有所缓解,体力也逐步恢复到了正常,他又能上桥干活了。
秦建新决定把弟弟的事情向父亲隐瞒着,最好一直隐瞒下去。等建设的伤亡赔付谈妥了,他就把他送回四川去安葬。然后回陕西老家,把父亲接到四川跟他们一起过。他会跟父亲说,建设去找他们的母亲去了。他要让父亲一直当弟弟还活着,他要把他心中的伤痛一直隐瞒下去,永辈子不提起!他们父子就永世在四川,活着做异乡客,舍了做异乡鬼。至于母亲,也许,再过几年,他可能会原谅她,会去看望她,或者接她去四川的家中养老......而眼下,他还无心考虑这些。弟弟的这个心愿,他一时还难以替他实现,他只能让弟弟失望,让自己背负着对弟弟的愧疚。他重新捡起被他丢弃了很久的那本《工程造价管理基础理论与相关法规》,尽管看书都当不住他对弟弟的思念,可他还是要学习!这些年,他们从一个工地辗转迁徙到又一个工地,这本书也跟着他一路迁徙辗转。他总是在忙,忙着监督管理每一项工程,事无巨细,书放在那儿,十天半月也难得翻两页。弟弟的伤亡,让他忽然警醒过来:他不能枉费了这一生!功名、文凭他是没本事考取了,可他不能光靠给人打工过日子,一辈子指靠卖命挣钱养家。他决定明年就报考建筑工程从业人员资质认证考试,哪怕再忙,也要抽时间学习,一定要把证书拿到手。
那晚,秦志远在秦建新的桌子上发现了用书压得平平展展的那本汞材料单。汞材料单总共一百页,原本是秦志庸从公司领来记录工队在公司所领材料的进出库单据和记账凭证的。在这本材料单的背面却写满了秦建设的考勤记录,年月日,出勤天数,误工天数,每天都干了哪些活,甚至因何原因误工都记得条理分明,一清二楚。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后面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他仔细翻阅着,在心里默念着那一行行文字:......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了不起的人。职业不分贵贱,地位不在高下。你是不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仅仅取决于你所从事的职业,也不在于你拥有多少金钱。有人生来平凡,一辈子都干着平凡无奇的工作,可那也是在为社会做贡献......勤劳善良的人是不会贫瘠到哪儿去的!你的存在总会有你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只要你在努力奋斗,积极勇敢地面对生活,只要你勇于用勤劳的双手去创造,去改变你的生活面貌,再平凡的生命也会活出光彩,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以往他总是责怪秦志庸不该把材料单让工人拿去擦屁股用,看来并不尽然,建设不就用它的背面抒写文章吗?!他想,并深深为此感到,心中竟然涌动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振奋。他又仔细将这段文字读了一遍,竟越发的不敢相信这些话语是出自建设之口了。难道这真是他说出来的话,难不成那娃子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想象不出,他居然能说出如此深刻富有哲理的话语。难道他们都是有思想的?!他进而想,他一贯认为他们就是跟他出来打工挣钱的,还需要什么思想,还能有什么思想不成?!原来他们也是有思想的人!是我太自负、太自以为是,还是我不了解他们,忽视了他们?!
他深深的自责和愧疚着,请求建新把这本杂记送给他,以做永久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