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家属大部队离开工队的当天晚上后半夜,梁显柱终因肺脏受损,引发肺部水肿,进而迸发心肌炎等一系列并发症。与伤病抗争了十一天后,梁显柱年轻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霍秀英熬着熬着把希望就熬没了,把担心熬没了,把期盼熬没了,她不知道她还剩下啥!
她很想从记忆深处搜寻点什么出来,做为日后对男人的怀念。记忆深处,她只模模糊糊地记得,那许多个白天,男人从工队把饭端回来,他们一家人就坐在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盆盆碗碗的小饭桌前闷头吃饭。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似乎他们总是没有合适的话题可说。有那么几个夕阳渐落的黄昏,她带着肚子里的女儿和引弟一起去送木匠上工。木匠一只手拎着高脚凳子,一只手扶着她的腰......这是他们一家人最温馨浪漫的时候,可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温馨浪漫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了!
她原以为往后的日子还长的很呢,而往后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再也不会有木匠陪伴她们母女身边了!那些温馨浪漫的属于他们一家人的白天和傍晚,往后只会在她的记忆里出现......
老乡们收割后的稻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水稻茬子,它们即将被人们犁进泥土里深埋。果园里的柚子树被太阳烤得无精打采地卷起了干巴巴的树叶儿,恍若长了满树支楞着的耳朵,在静静地倾听大地上的声音。
天空仍旧阳光灿烂,太阳照常见天出来。在高速公路对面上工的工友们照常每天从驻地到工地去上工,来来回回三四趟,每回都要从梁显柱发生事故的桥梁旁边经过。白云依旧悠闲自得的在天边飘游,永远不知倦怠。麻雀照旧无忧无虑的在板房的檐沟里觅食,它们丝毫不为梁显柱的伤亡感到悲哀。
木匠先前睡过的那张床依旧空在他先前住过的那间宿舍里。他活着的时候,那张床空着,工友们没觉得空落。而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回到宿舍,目睹着那张空床,回想着梁显柱曾经在这张床上睡着的样子,甚至他打鼾的声音,木匠的面容和就会不停地在他们的眼前萦绕,木匠的鼾声就会不间断地在他们耳边回荡。
他们悲伤、疼惜木匠的舍亡,却只能默默的悲伤,暗暗的疼惜。谁也不愿去提及关于木匠的事情,仿佛一旦提起,那就是在往他们自己的胸口上撒盐。他们也不想去思考,究竟怎样活着才是有意义的,究竟为何而舍才是值得的。人生一世,总有他生存在世上的价值和意义,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的。他们只想发狠干活挣钱,只想把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富裕,更红火。做平庸的人,干平凡的事,快乐生活,不气馁也不怨天尤人,这就是他们对活着最好的诠释!
梁显柱活着的时候为了挣钱背井离乡,却把命都丢在了异地他乡。这或许就是梁显柱的命。
按照秦志远工队与公司在工程承揽合同中的约定,中铁七十一局二十七公司负责赔付梁显柱家人四十万元伤亡抚恤金,秦志远负责赔付梁显柱家人二十万元伤亡抚恤金,两头加起来总共六十万元。
梁家人对此毫无异议,欣然接受。梁显柱的兄弟姊妹甚至认为,假如他们这个兄弟这半辈子就窝在银盘河不出来。就指靠刨那一亩三分地,即使一天到晚爬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如果老天不照拂,假如没有足够的化肥农药,庄稼就不会好好生长,也就不会有好收成。即便他无病无灾地再活上四五十年,无论如何也挣不到六十万块钱。说白了,一个人活着也就为了吃和穿,生命的价值不用钱来衡量又拿什么衡量呢?!他们的兄弟虽然不在了,可他的价值还在继续延续——延续在他给妻儿挣下的钱里。除了钱还有什么能让他的孩子更好的成长,让他的女人过上余下的好日子呢?!
不过他们还有个条件,他们坚持认为梁显柱出门的时候是个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六尺汉子。如今他人不在了,他们不能把他烧成一撮灰,装在小匣匣里带回银盘河。让兄弟的魂留在他乡异地做个孤魂野鬼,不光亡人不得安生,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得安生的。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把他完整的带回银盘河!
秦志远满足了他们这个要求,并且很快跟医院打通了关节,还提前预订了一批冰块。
把伤亡抚恤金一拿到手,梁显柱的两三个兄妹就乘坐火车,先行将梁显柱的两个女儿带回家。
霍秀英跟另外两三个兄妹跟车护送梁显柱。
这天凌晨,刘富民两口子去镇上弄了些狗血回来。
秦志高驱车载着刘富民、霍秀英等人先到市冷库装了六大塑料框冰砖,然后到医院太平间接梁显柱。等身穿白大褂,面戴大口罩的工作人员把梁显柱从冷库里推出来,大众人七手八脚地就把他朝皮卡车后车肚里放。怎奈那皮卡车的车肚不够长,梁显柱浑身僵硬得如同一根折不弯的钢筋棍,无论怎么放,就是没法让他安然落实睡下。霍秀英和秦志高给他说不尽的好话,又许了许多的愿,才勉强将他的身体呈对角线状,斜放在车肚里。再把狗血替他满额头、满脸、满胸脯子、脚底板抹了个遍,把冰砖围在他的身体周围,为他盖上棉被,蒙上塑料布,劈面搭上三仗红绫子。
秦志高驾车护送梁显柱及其家人回家乡。
车窗外,一座又一座还没架上桥梁的桥墩从眼前依次掠过。霍秀英依稀记得每回来工地前,木匠总是在电话里嘱咐:“等你看见那些桥墩了,那就离咱们工队不远了......”那时候,那一座又一座桥墩就是她的男人为她指路的路标!此刻她只清晰地记得他跟她说过的这一句话,旁的,她啥都不记得了。
皮卡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工队离他们渐行渐远。这一回,不是他送她回家,而是她带着他回家。
车行不多时,天空竟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雨。雨打在挡风玻璃上,迷蒙了她的双眼。
雨刮器荡来荡去,来回不停地刮擦着玻璃上的水珠儿。雨刮器左一荡,右一荡,木匠那缠满绷带,滚圆的脑袋就趴在了挡风玻璃上,使劲儿盯着她......
雨刮器左一荡,突然就停住不荡了,木匠那滚圆的脑袋就从挡风玻璃上跌了下去!
霍秀英猛地一惊,不禁双手捂脸,嘤嘤哭泣起来。
老天爷到底下雨了,她悲恸的想,老天爷下雨那就证明她家木匠阳寿未到,命不该绝!
银盘河的人都说雨是老天爷替人流的眼泪呢。
早先,银盘河的人都是活到八九十、上百岁寿终正寝的,那是阳寿到了,该走了。他们走了,老天爷是不会为他们流泪的。
后来,渐渐的,银盘河外出下矿挣钱的人多了起来,许多人在矿上干着干着,就活活埋在了矿下,甚至十几二十岁活鲜鲜的命就没了。家里人就哭天抹泪的赶去,用一个小匣匣把人装着带回家,这时,老天爷就下雨了;因为他阳寿未到,命不该绝。老天爷就为他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哭他老了的双亲,哭他还没长大成人的儿女,哭他的女人将要成为旁人的新妇,哭还没有成家的人的英年早逝......
霍秀英哭着哭着,雨就停了。雨下不下,她管不着,反正她的天是塌了!
秦美凤圆满完成了陪护和照顾霍秀英母女的任务,回到工队继续守她的生意,兼绣十字绣。
当天上午,美凤去伙房炒小锅菜,大嫂居然啥都没替她准备。
美凤当即责怪大嫂:这十几天我不在,你竟然不替我好生照顾我小哥,小锅菜都不给他炒了!
“这可怪不得我不给做!”薛丁香理直气壮的说,“这些天,你陪霍秀英。你小哥上顿下顿亲自来打饭,不就晓得他是吃小灶了?!他自己搞特殊化,吃香喝辣,倒把工人当猪喂。你想啊,他总嘱咐你大哥不要搞特殊化。你却偏要给他开小灶,那不等于让他破戒了吗?!他大老板的,说话还不如放个屁,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吗?!他能好意思?!他自己不好意思,心头有愧,倒拿我们做饭的人兴师问罪。他兴师问罪倒也罢了,你也来找我的不是。好饭好菜你们吃了,这下倒成我的不是了!”
秦美凤说:“长嫂比母!不是你的不是,是哪个的不是?!谁让你不把你小叔子伺候好?!”
“长嫂比母,长兄比父,你哥教训你,你活该自讨!你跟我撒哪门子邪!”薛丁香气愤的说。
“我撒邪?!开心笑,我撒娇好吧?!”
美凤说着,就嘻嘻哈哈的凑上去,搂着大嫂的脖子一阵亲热。
薛丁香说,不过呢,你给你小哥那小灶也开得好。自从你小哥亲自到伙房打饭,发现了他自己是吃的小灶,他就让我们把每天的伙食标准提高了好几个档次。现在见天都得二三十斤肉吃,平摊到每个人头上,怎么也是二三两。伙食搞得像样了,那一个个脸上的颜色都好了。老板每顿亲自到伙房打饭,再端到旁的宿舍,跟大伙一起吃。你说他是不是想笼络人心,挽回他的形象?!就你们开小灶那事,谁不知道?!
美凤说:“胡说。他那是体恤下情,跟大家打成一片!”
心下却不免暗想,小哥一个堂堂大老板,凭啥不能搞特殊化?!要是跟大家一样,那还有啥区别?!那还当老板干啥?!见天吃那大锅菜,别说小哥了,就是她都招架不住。谁不想吃好的穿好的?!穿在这里是没办法讲究,那总得吃好点吧。小哥却总说如今的日子比往日都不晓得上了几十层楼!生活上过得去就行了,吃的太好反而助长了大家的娇气,滋长了贪吃的欲望。非要把人搞得苦巴巴的,每天都跟忆苦思甜一样。反正她是没有发言权,也只有想办法偷偷开点小灶,尽量让自己享点口福。不管是小哥沾他们的光,还是他们沾小哥的光,反正那小灶他们是搭伙吃了!若不是她偷开小灶,又哪里有如今的伙食普遍提高呢。这么一想,倒觉得那小灶她是开对了。这下不开小灶了,也算把她解放了,她乐得一门心思地忙生意,绣十字绣!这些日子,她一心扑在霍秀英母女身上,把生意都荒废完了。
美凤当晚就开列了一应的进货清单,并去小哥那儿替刘富民请了两小时的假。
翌日早起,刘富民派完工,就开着130陪美凤去市里进货。
从工队驻地去当地县城得往西走,约有三十多里路程。去市区则是往东走,得有五十多里地,可她就爱去市里进货!一来市里繁华,可供选择的货品多;二来去市区是朝他们回家乡的方向走。谁不想走在离自己家乡越来越近的路上呢,只要是出门在外的人,没有不想的!哪怕去市里的路程相对遥远些,可他们情愿舍近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