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工队承揽施工的三座桥梁皆平安顺利地相继打完了一段灰。施工秩序照常井然,并不曾发生半点如他们所担忧的因碎碗而引发的任何险象。这些日子缠绕在薛丁香心头的惊恐和担忧逐渐淡化。她由此得出结论,往往那些意念之中的无端猜想和担忧都是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自己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好像诚心等着非要发生点什么不好的事情才好似的。事后想来,又不觉荒诞可笑,愚昧之极。她是再也不想为那些毫无来由的憶想担惊受怕了,做个没心没肺的人不晓得有多自在,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不晓得有多轻松!
这天早上,大伙吃完早点。薛丁香收拾好案板、灶台,回到屋,男人还赖在床上没起。她疑虑的走近床前,悄悄凑上去,用眼皮贴了贴男人的额颅。男人忽地昂起头,睁开眼,恶狠狠的瞪了她半天,又忽地躺下。
“也不发烧哇。你没去送他叔?!”丁香说。
“你他娘的才发烧!老子就赖在床上不起,他能把老子咋的?!”
“你......这又是咋啦?!”
丁香忧心忡忡的望着男人,一筹莫展。
男人忽地昂头怒骂道:“老子能咋了?!X女人,你不是跟他们打的火热吗?!老子的权让他罢了,老子现在啥都不是了,你心甘了?!不是你那天打碎那大个碗,老子能落到这步田地?!你是神经错乱么,涨势佯狂的,你就端不起一只碗?!除了害人,你还会做啥?!好日子是过到头了......”
他咆哮如雷,欠身坐起,继续谩骂着。仿佛他所有的不幸都是眼前这个女人造成的,即使再怎么骂,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昨晚,他一夜辗转难眠。他想不过,想不通!不就那几个狗杂碎绑岔了几根钢筋,那蠢婆娘后来又打碎了一只碗吗?!他居然罢了老子的权!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手上忽然一下没了权,一时半会如何适应得了?!苦心孤诣造假账,盘算着套一笔钱,结果挂在账上的钱不过是我自己为自己开的空头支票!别说捞钱了,往后怕是连好烟都抽不起了。想自己空有一肚子学问,小半辈子过去了,竟一事无成。本指望背靠着弟弟这棵大树,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谁料他竟然如此绝情。这总管当不成了,那我就啥都不是了。我怎么面对大伙,怎么对他们指手画脚,监督管理?!他满腔悲愤,只想就这么躺在床上,永不见人!
薛丁香愣了半天,张口结舌的说:“他真把你的权下了?!这是啥时候的事,我咋没听说呢?!他心也真够狠的!”
“你是高层领导哇,他凡事都跟你通气?!等你听说,黄花菜都凉了。心不狠他能成事?!你去骚情,讨好他们去嘛!成天到晚的觍着脸又出劳力又献殷勤,还赶不上美凤花言巧语戳是弄非!”
“都怪我,没帮上你的忙,还给你惹下乱子。把你害成这样,咋办呢。”
她的男人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呢,从小到大没干过一天重活。这不当权了,让他去跟那些皮糙肉厚的工人拼着干,咋吃得消!
她难过得想哭。
“你还怨天尤人,X女人!你撒泡尿照照,就你那丧气样,哪天没给老子添堵?!你还帮忙,你他娘的只会帮倒忙!”
他怒视着女人,忽地掀开被子,把双脚伸下床。
她强忍着泪水。转身去给男人挤牙膏,倒洗脸水。顺手取下搭在铁丝上的毛巾,偷偷抹了把脸。
“......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到底你还是他亲大哥。只有今生的弟兄,没有来世的弟兄......我去找美凤,求她劝劝她小哥。你白天黑夜地给他管工程,管伙食,把心操的稀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出力了咋还不讨好呢!不就是我失手打了个碗吗?又不是你打的。这长时间过去了,不是啥事都没发生吗?!”
她把脸盆放在地上,偷偷瞥了眼男人。转头默然朝出走。
“你敢去求她,老子打断你的腿!他要是念兄弟情,能对老子下狠手?!老子没他那个兄弟!他不让老子当那破总管,老子还活不下去了?!你给他打电话,让他把这多年的工钱给老子结清!老子立马回银盘河,盘那一亩三分地去,日子照样好过!”
她转过身,望着男人,说:“你这又是何苦......”
“X女人,你还执迷不悟!”
“那......我......我给他打电话,让他给咱结工钱。”
她掏出围兜里的电话,却迟迟拨不出号。男人面皮薄,她比男人面皮还薄。他们都是宁愿自己受憋,也不愿张口求人;宁可委屈自己,也不好意思当头抵面反驳人;往往总是把有理的事情弄得反倒没理了。两个面皮薄的人碰到一起,就只能自己窝心,苦自己了!他有牢骚,不冲我发,又冲谁发呢。她想。男人不好意思张口,她也没底气打电话质问小叔子凭啥罢免了男人的权,更不好意思张口跟小叔子要工钱。趁男人在洗脸,她悄悄溜出门。转身来到美凤屋里,未曾张口,眼圈先就红了。美凤一看她那阵仗,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理直气壮地说:“是大哥让你来兴师问罪的吧?!总管又不是他使钱买的,他还想当一辈子啊?!小哥都说了,他可从没给任何人封过什么头衔,管又不好好管,还爱拉大旗扯虎皮。小哥心里有一杆秤,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能者上,没本事趁早让贤!”
“我总得跟他有个交代。”
“你给他交代啥?!昨夜小哥都给他交代了!他再胡闹,你让他找我!”
薛丁香低眉信手地去了,除了硬着头皮回去挨男人的骂,她还能怎么着!
美凤似有几分得意,反正只沾是说理的事儿,大嫂没有哪一回不是输给她的!一想起昨晚大哥那副德性,她就没好气。昨日吃完下午饭,小哥说喊大哥来开个小会。等她洗好盘子碗转来,就听大哥说:“既然早就串通好了,何苦还叫老子来!无情无义的东西,居然学会背后捅刀子了!老子现在就给你交账,啥他娘的狗屁总管,老子不稀奇!”
刘富民不吭声,小哥也不吭声。她冲上去,把盘子碗朝桌上一掼,气愤的质问大哥:“你还是人吗?!张口老子闭口老子,爹妈咋就生出你这号儿子来!你那一肚子书是白读了......”就说不下去了,掩面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小哥低声吼道:“哭啥哭?!要哭回爹妈坟上哭去!”
她就不哭了,哀哀的抹眼泪。就瞥见大哥昂着头,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抽了根叼在嘴上。烟却在他嘴唇上颤巍巍地抖动着,老是噙不稳。他又摸出打火机,双手捧着“吧嗒吧嗒”地对着烟使劲地摁,抖抖索索地老是把烟点不着。就狠命把烟在手里揉捏。
小哥说:“这不关他的事,我这么安排,主要是想让他替你分担些。你就集中精力管好跨高速公路这座桥。”
大哥忽地站起,一脚踹开凳子,气势汹汹的朝门外冲去。冲到门口站住了,别转头骂道:“老子不算人,你们他娘的就算人?!老子是哪里没给你管好还是哪里对不起你?!老子明日就上桥跟他们拼着干!”
说完,扭头冲进夜黑里。
小哥若有所失的望着门口,说:“我没给他封总管的头衔么。要想当总管,行,那你就给我好好管。管又管不好,还喜欢拉大旗扯虎皮。工队不是养闲人的!不好好干,就先下去好好锻炼,炼好了再说!谁干的好谁上!”又对刘富民说了许多勉励鼓舞的话,嘱咐他千万不能麻痹大意掉以轻心,一定要把工队给他管好。工程施工、材料和人员管理得一手抓!又说困难是在所难免的,但咱们要学会克服困难,勇于战胜困难,不要动不动就叫苦连天,天又帮不了你的忙!要学会用人,善于调动士气,干劲不是靠一天三顿大鱼大肉吃出来的。材料要用到极致,哪种材料该是啥样的型号,多大尺寸,图纸上都标注的一清二楚,明明白白。长一厘就是浪费,短一毫就得报废。上回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上钢筋绑岔了就是深刻教训。工队是搞工程的队伍,不是让你耍花腔,玩伎俩的。耍小聪明玩手段,最终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练出一身过硬的本事了,走到哪儿都有人叫你师傅。质量高于一切,生命重于泰山。工程质量要常抓不懈,安全责任要时刻牢记在心。小哥最后说:“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自始至终的保持诚实守信,自律严谨的作风,诚恳做人,踏实干事,把咱们这只农民工工队打造成一只高质量高标准的工程队!
刘富民只顾把头点的如同鸡啄米,话都不会说了。
小哥顿了顿,反手去解后裤兜的扣子,掏出个黑皮夹子来。从皮夹子里翻出一张卡交给刘富民。说这卡里有十万块钱,就当这几个月的经费开支,密码是小嫂子的生日。让刘富民等哪天大哥气顺了就跟他把手续交接了。又郑重其事的说:“不要以为让你们管点事就是总管了,不管做人还是做事都要脚踏实地。我也是从小工一步一步干出来的,不是靠投机取巧混出来的!干的好了就是在给自己积累经验和财富。总是一肚子怨气,这山望到那山高,一辈子也难有出息!”
她这才明白小哥是让大哥把吃喝拉撒这一摊子事交给她家刘富民来管。她当时就热血喷涌,差点扑上去搂着刘富民的脖子亲吻狂叫!
刘富民捏着那张卡,不晓得朝哪儿放了。她就一个劲儿地替刘富民向小哥表决心,让他放一百二十个心,刘富民保证不会让他失望!
小哥一走,她就打了半碗酒。他们两口子你一口我一口,悄悄庆祝刘富民高升。然后她就兴奋得一夜没睡着。
这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啊!美凤高兴的想,她家刘富民终于能扬眉吐气,不用再夹着尾巴做人了!他们的日子也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年更比一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