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了两天两夜的桥梁又恢复到往日的热闹繁忙中。
梁显柱再把场地仔细巡查了一遍。回到棚棚里,拎着两个没有吃完的馍,闯高速去了。
到中午收工时,涵洞里的积水已经基本抽干。下面却淤积了半尺深的泥浆子,推土机正在清除。人还是无法从涵洞里通过。
秦志远已经跟杨国强和余有善以及跨省道高铁大桥上的带班长取得联系,让他们先稳住工人,千万不能让大伙再闯高速了。他这里正在安排人给大家送饭。
早上闯了一回高速公路的大部分人也不想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再去闯高速。尤其是就为了回驻地吃一顿饭,太不值得了。
这饭怎么送过去,还是个问题。秦志远把送饭的事情交由大哥去执行。
秦志高觉得送饭倒不难,难的是一时半会儿搞不到那么多的碗筷。
秦志远:“这好办嘛,把每个人的碗筷收拢来,不就有了?!”
秦志高觉得这是个办法。就赶到涵洞口去观察,洞子里的淤泥还是原模原样。推土机“轰哧轰哧”地在那头嘶吼着。就不免想:满地的淤泥,下去了非得陷在泥沼里不可。这饭不管是我送,还是派旁人送,都不好办啊。就转头赶回驻地,跟薛丁香和邱风喜说了他的难场。
邱风喜说:“这有啥好难的。一来,各人的碗筷是各人吃饭的家当,一人一套,你给他收到一块儿,打混了,谁知道是谁的?!他们也不干啊。他们不干,那碗筷就报废了,你还得陪人家。二来,一时半会儿的,我们也没有家伙什给你收拾那么多的饭菜呀,难不成弄五六个大盆,你端着去闯高速?!”就劝秦志高还是不要去了,不如打电话让他们自己回来吃。
薛丁香说:“反正我是不同意你去冒这个险!他叔那心咋恁狠呢,简直就不是肉长的么,你让他去闯一个试试!”
秦志高说:“人家用得着闯吗?!心不狠,他能成事?!”
“他用不着闯,他命金贵、值钱!你的命也金贵,也值钱呢!”薛丁香气恼的说。
秦志高说:“哼,有朝一日,等老子混到他那个份儿上,老子的命就金贵,就值钱了。洞子走不成,自然是闯高速了。为了一顿饭,居然让老子去跟飞车夺命!要是为国捐躯倒也值得。少吃一顿饭,又饿不舍人!万一老子跑到路中间忽然就腿抽筋,瘫在那儿动弹不得了,那还不要了老子的老命啊!”
邱风喜笑道:“即使要了你的小命,那也是你为高铁建设献了青春!不比你一辈子碌碌无为的老舍强啊?!你不是总说你活到现在,都快五十的人了,就没做过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吗?!”
“你——谁说的?!我修高铁不是不得了的事啊?!我挣钱养家糊口不是不得了的事啊?!我一不偷,二不抢,没违纪违法,没扰乱社会公共秩序,我还要做啥不得了的事?!”
“是,是。你每天做的都是不得了的事!”邱风喜讥讽的说。
薛丁香说:“我是不想他做啥不得了的事,我也不要他为高铁建设献青春,咱还是把青春留着献给咱们的子孙后代吧!”
“去你的,青春能留着吗?!”邱风喜讥笑道。
“她懂个屁!”秦志高说,“青春又不是个物件,还能留得住!”
三个人就嘻嘻哈哈笑起来。
秦志高跟她俩谝的火热,打算既不给在高速公路对面干活的工人送饭,也不跟弟弟通气。自顾吃完饭,他就上了跨高速公路高铁大桥南边的滑梁段。
桥梁在太阳底下冒着热漉漉的蒸汽,老天给它洗了两天的澡,它变得更加光鲜亮丽,一尘不染。极目远眺,雨后初晴,大地山川焕然一新。举头遥望,晴空万里,云蒸霞蔚。秦志高躺在热烘烘的桥面上,置身在太阳的怀抱中,轻快的做了个白日梦。直到工友们上桥,才把他吵醒。
涵洞北边的工友们望眼欲穿也没盼来今天的中午饭。大家只好打起精神,抗饥饿,战烈日,鼓足干劲,继续顽强地干下去。五个小时干下来,他们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飞奔下桥了。
涵洞底层的淤泥终于清理干净了!像往常那样轻松愉快的穿过涵洞,简直是他们今天最幸福的事情了!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望:就是赶快回去,多吃两碗饭,把中午的缺欠补回来!
他们加快脚步,奔进宿舍,拿上碗筷,冲进伙房。舀了饭,站在前面的工友身后,等待打菜的工夫,一碗饭就让他们给扒拉去了一半。等前面的工友打好菜一走,半勺子莲花白就进了后面那个人的碗里,紧接着又是半勺子麻婆豆腐进了碗里,碗里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们呼啦呼啦地扒拉着饭,出了伙房,刚蹲在门外的墙根下,碗里的饭就让他们给扒拉完了。又起身进去,再舀了饭堆在菜上面,一边扒拉,一边往出走,干脆不再往下蹲了。扒拉完一碗,再进去添一碗。伙房里推出涌进,人流不断,热闹不断。来来回回添了三碗后,肚子里总算有了踏实感。这时,想舒舒服服地蹲在地上歇会儿都难了。肚子胀成了一面硬邦邦的鼓,塞在胸口上的饭顶到喉咙眼上,只上得来,却下不去。一个个一手撑腰,一手抱碗,恍如即将临盆的孕妇般,步履艰难地到水池子那边洗了碗。歪歪扭扭地回到宿舍,弯腰躬背的站立在床前,双手抱碗托起肚子,唯恐稍一动弹,肚子就要掉下地去。
饿肚子的滋味很多人都尝过,却没想到吃多了才最难受。
即便如此,他们也忘不了相互调侃打趣,或是幽默的感慨:“虽说是不要钱的饭,可你也不能这么没节制地嗨起来咥啊。你咥的是老板的饭,伤的可是你自个的胃哟。不好受吧?!这下晓得啥叫好吃难消化了吧?!哈哈,不要钱的饭不是好咥的呢!
年纪大的就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架势教训年轻人:瓜娃子!咋这么傻呢,你就是再愤不过,几碗饭也把老板吃不穷嘛,何苦要自己找罪受呢!
有人就怪老板日弄人,说好了给咱们送饭,结果却哄得大家白挨饿。饿着肚子还要给他干活,简直是草菅人命!
他们的这些话后来就传到了秦志远的耳朵,秦志远才知道大哥这天并没有给高速公路北边的工人去送饭。
他们说畅快了,笑舒服了,有人就取下挂在床头板壁上的塑料袋打开,把他年初从家里带来的茶叶给宿舍里每个人抓半把放洋瓷碗里,冲上水,茶叶就在碗里打起了旋儿,伸胳膊踢腿儿地缓缓往开舒展。茶水虽已不再泛绿,可那藴烟缭绕的茶香却飘散满屋,令人荡气回肠。
各自喝下一碗酽茶,片刻过后,肚子里就有了动静。再接连放上几个臭屁,上一趟茅厕转来,竟然都能爬上床,翻出藏在枕头里的记事本,开始记录今天的考勤了。
记完考勤,秦建设再把白天闯高速的经过大略做了记述。重又把汞材料单放回枕头里,就拿出书来看。
孟庆堂起身一步跨到余有善的床上,再从余有善的床上跨到余长水的床上,又从余长水的床上跨到秦建设的床上。蹲在建设身边,凑近了瞅着书说:“是啥书么?让叔看看。”伸手就夺。
“《红与黑》。”建设说,就洋洋自得的把书在老孟眼前晃。
“《红与黑》是个啥东西?!”孟庆堂双眼应接不暇的问。
建设说:“《红与黑》么——它可不是啥东西,它是一本非常有名的外国名著。”就把书拿回眼前,接着翻看。
孟庆堂说:“咱自己国家的书不看,倒有闲工夫看外国书。我就爱看金庸的书,什么《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那家伙,打的才叫一个过瘾呢!”
余有善说:“斗大的字你认得几箩筐?!你还看书!”
长水和建设就嗤嗤的笑。
华子靠在角落里的床头上,心不在焉的翻着那本《助你致富》的小册子,心想它最大的用途就是当擦屁股的纸!他懊恼昨日去市里不该没带上那一百块钱,要是把那一百块钱带上,他就办个借书证,这会儿他也有书看了。他下意识的瞥了眼秦建设,心里萌生出了说不出的羡慕。我怎么就不能像他那么潇洒呢,我总在克薄自己。该花的钱舍不得花,想买的东西舍不得买,心里明明对那些美好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却总是强力压抑、克制。总想把钱攒着盖房子、娶媳妇。就连偶尔给父母打个电话也是简单的问候一声,报个平安,只要知道父母身体健康,他就放心了;只要知道他在工地没出什么状况,父母也就放心了。他越来越不爱说话,沉默寡言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常规,他已经习惯了把心事掩藏起来,即便与同在工队做饭的姐姐也很少交流。他习惯了这样的沉默寡言,工友们也习惯了这样的他。天长日久的,许多该说没说出来的话已经在他的心里积攒成了个疙瘩,而且这疙瘩越积越大,越长越坚硬,已经成了顶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久而久之,在旁人眼里,他就是个对生活无欲无求,毫无趣味的人。没有活干的时候,他就偎在床上靠着板壁胡思乱想。想家中的父母;想家中的老屋;想屋后的竹林;想门前的小河;想河边的花草......这时候,他的心里就陈封起了一封一封不知道往哪里投递的书信......他靠在床头的板壁上沉默着,床下突然响起了蛐蛐尖利的鸣叫声。他惊喜的坐起身,那一声一声的鸣叫仿佛发自他的肺腑,与他产生了共鸣!他在心里与它们交流着,倾诉着,这让他感到既轻松愉快又无所顾忌。
屋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隔壁传来带班长喊大家出门上工的吆喝声。
孟庆堂忽然感慨道:“还是上白班好哇。这个周,老子又能安安稳稳睡个正常觉喽!”就让建设把书给大伙讲来听听。
华子跳下床,带着那本小册子上茅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