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高回去就草拟了一份关于严令禁止家属擅自进入高铁建设施工场所的有关规定的通知。再用软笔书写在汞材料单的背面,当晚就将其张贴在伙房门外的板壁上。
通知规定自即日起,凡来工队探亲的家属不得擅自进入任何高铁建设施工场所。凡自愿在工队灶上搭伙的,每人每月交三百块钱伙食费(现金或日后从本人工资里扣除)凡不愿在工队灶上搭伙的,工队每月退还本人二百六十元(或日后在本人工资里补加)。希望大家相互转告周知,自觉遵守。
二天到了饭点,大伙来到伙房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门外板壁上的那张通知。读完内容,连家属没来探亲的工友都感到寒心,不免摇头叹息,暗自嘀咕,刘富民把事情做的也太过分了。禁止家属进入高铁建设施工场所是假,阻止家属来工队吃饭倒是真的!与咱们工人给老板创造的价值比起来,几顿饭钱算个啥么!不是万不得已,谁稀罕吃他那缺油少盐的饭!
那些家属来了工队的人就更加愤概,想自己辛辛苦苦地替工队卖命,怎么还换不来女人孩子在工队吃几顿饭呢?!那你就把工钱给老子发了啊,不发工钱,又不让人吃饭,这不是断人的活路吗?!去他的,他不让老子吃,老子还不吃他的了!
他们干脆让女人重启炉灶,重新开伙,自力更生,自己做自己的饭,自己吃自己的饭,吃他个理直气壮,舒心畅快!
紧接着,来刘富民这儿支工钱的人就多了。即使家属没来,哪怕不用钱,他们也要把自己的血汗钱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既然老板都能做出这等无情无义的事来,他们何必还把钱放他那儿,让他白吃利息呢。他们认为那通知起码是得到秦志远允许了的,哪会去想是秦志高搞的鬼呢。
工队经费一时紧张,刘富民只好让美凤把进货的周转金拿一部分出来,暂借工队救急。
工队经费紧张倒也罢了,自打通知上墙起,秦美凤店里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工友们不仅不再跟秦美凤说笑逗乐,而且也不再去她店里赊欠哪怕一袋瓜子,他们仿佛终于认清了那两口子的嘴脸——就连秦美凤的笑里都是藏着刀的。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是美凤始料未及的,也让她深感得不偿失。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银盘河的人活的就是脸面,顾忌的就是情分。若是搁在银盘河,不管谁,能做下如此绝情的事,都会遭人唾弃,让人深恶痛绝,甚至指着鼻子骂他个狗血喷头。这样的人,纵有万贯家财,也不会有人与之交往的。
秦美凤最敬重她小哥秦志远的就是他这二十多年来把相亲们带出来打工挣钱,让很多人的日子都富裕了起来,他也因此得到了大伙的拥戴和敬重,事业才得以不断地壮大,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刘富民这下把事情做绝了,往后谁还跟他们打交道?!他们日后哪还有脸面回去见父老乡亲?!
为了息事宁人,挽回面子,更为了重树刘富民的形象。美凤不惜觍着脸上门去给家属们说好话赔礼道歉,希望能够得到她们的理解和原谅。并劝她们该吃的照样吃,该走动的照常走动,虽然施工场所不能进入,但工队驻地随时欢迎她们。
哪知她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还贴不上。家属们嘴上虽然说理解,可心里不晓得在说啥呢。尤其是那些男人,个个都是秉性耿直,脾气倔强,干活从来不惜力气,做人更是铁骨铮铮,硬气十足。
这规章制度倒是刹住了家属来工队吃大锅饭的歪风邪气,可刘富民也因此得罪了工友和家属。直到离开工地,家属既没进入施工场所一步,再也没吃过一回工队的饭。
家属在身边的男人们深感对不起自己的女人,就想尽各种办法来安抚女人。没有班上的时候,他们就相邀着一家一家的漫步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田里稻穗迎风摇曳,看河里往来船只在水中划过滚滚浪花。
孩子在他们身边欢呼雀跃,晚霞映红了一家人幸福的脸庞。
直到杨树林里的鸟儿们归巢,外出觅食的鸥鹭一群接一群地飞回对面的竹林,他们才依依不舍地与大自然惜别。
生活就像一只不停地转动着的万花筒,每时每刻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轨迹,而每一个重复的轨迹都会旋转出不一样的美丽!
有人突发奇想,居然用钢筋棍当钓鱼竿,用扎丝当鱼线、鱼勾,一家人去钓鱼。这种自制的鱼竿不过是某个男人用来取悦女人和孩子的小把戏,钓不钓得到鱼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给女人和孩子制造些小乐趣,营造一个温馨浪漫,甜蜜和谐的家庭氛围。
没想到这鱼竿一经面世,就如同引领时尚流行趋势的风向标一样,一时间在工队大受推崇。凡是有家属在身边的人都跟风制作了一杆这样的鱼竿。只要没有夜班,吃了下午饭,他们就扛着鱼竿,拎着水桶,三五成群的去悟水河边钓鱼。可那浸透了铁锈味的钢筋棍和扎丝很难引诱得狡猾的鱼儿上钩,偶尔碰上几尾可怜的小鱼儿不小心撞上钩,就被他们放在桶里养着。
也有孩子懵懂的问他们的父母:小鱼儿会不会顺着河水游到银盘河去呢?!
“会呀!当然会哪!”当父母的就会感动于孩子的天真烂漫,爱怜的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欣喜地回答着。哪里会去想,离家久了的孩子也会想家的呢。
月色明朗皎洁,心情如皓月般明快惬意,虽没能实现炸盘小鱼儿就着月色喝两盅小酒的愿望,但也领略到了少有的生活乐趣,又夫复何求呢。
因各家的桶时常要用来装水洗菜,秦志庸的女人就专门去镇上买了只桶回来,将各家的鱼儿归置到她的桶里。孩子们想那些鱼儿了,就到她家来看它们。
他们的儿子过几天就要满周岁了,这女人打算把那些鱼儿养大点,喂肥些,等她的儿子满岁那天,她要摆一桌酒席,请大伙好好热闹热闹。
儿子的满岁酒当然不能光指望那几条小鱼儿哪。可她从家里带来的吃喝早就吃完了,除了这几条小鱼儿,旁的还一概都没着落呢。
眼看就到日子了,女人三番两次地催秦志庸去工队支钱。
这天下午,秦志庸信心十足的去刘富民那儿支钱。哪知刚一张口,刘富民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天吭不出声。默然了老半天,这才哭笑不得的对秦志庸说:“这阵子让家属把人搅得够呛,让他们在工队吃饭,缴几个钱,他们还一肚子怨气。饭是不在工队吃了,一个个支钱倒是跟流水似的。”
就明知故问地问秦志庸怎么也不在工队吃了,说那告示又不是针对他的。都是自己人,还是来工队吃,钱不就省下了。
“工队的饭菜好吃难消化,还是吃自己的畅快。”秦志庸说,“大伙都不在工队吃了,我又何必搞特殊呢!”
刘富民尴尬的笑道:“七哥这话说的,你就体谅体谅我这当妹夫的行不行?!你都不支持我,我这工作还怎么开展?!你可别学他们的,也跟我耍横呢。你好歹也是管理人员,咱们凡事得从大局出发,以工队的利益为重......”
“我又不是跟你借,我支我自己的工钱,我跟你耍啥横了?!”秦志庸生气的说,“就算是管理人员,也不能饿着肚子搞管理吧?!大人好将就,孩子可不好将就,奶粉每个月总得买两罐吧。”
刘富民说:“听说奶粉都好几百块钱一罐,咱们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硬是把穷日子当成富日子过嘛。”
“日子再穷,也不能苦了孩子!吃不起罐装的,袋装的总得吃吧?!”秦志庸愤怒的说,“何况我又穷到哪儿去了?!我这不是在挣钱吗?!买不起贵的,我买便宜的还不行?!难道我的儿子就不配吃奶粉?!”又气愤的在心里想,老子还就是要给我儿子吃好奶粉!
秦美凤说:“咱可不能光图便宜,买那假冒伪劣奶粉。咱就要给我小侄儿吃最好的奶粉!”
“你就别跟这儿蛊惑人心了!那奶粉也不见得是啥好东西。”刘富民说,“不是说里面掺的有啥铵吗?!”又将目光转向秦志庸,“你就不怕吃出个大头儿子来?!放着女人的奶不吃,偏要吃啥奶粉!”
秦志庸立刻脸色通红,把拳头捏的咯咯作响,狠狠地盯着刘富民。
秦美凤又气又笑,盯着刘富民说:“你这都说的是啥狗屁话么,孩子不吃奶粉怎么行!”就让他给七哥想想办法。
刘富民一脸苦涩地“嘿嘿”笑着,望望秦美凤了,再望望秦志庸。拿起板凳,慢吞吞地走近货架,放下板凳,站上去,抱起顶层的皮箱,走过来放在三屉桌上,摸出腰间的钥匙串。小心翼翼地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账本,一边翻,一边说:“我可没说你横啊,七哥。满工队百多号人,就数你跟孟庆堂支钱最多。旁人都想把钱留着,等过年的时候,腰缠十几万贯地回去。你说你们俩,挣一个恨不得花两个,一个月等不得一个月。未必过年你就垂起两只肩膀,架个猪脑壳回去?!”一边笑着,又把账本放进皮箱锁了。抱着皮箱重新站上板凳,放回原位。
秦美凤也噗嗤一声笑了,斜睨着男人说:“有你这么当妹夫的吗?!让你把我七哥当猪骂!”便扬手作势要去打男人。
刘富民慌忙跳下板凳,笑对秦志庸说:“你别听她挑唆。”
秦美凤说:“七哥,你千万莫跟他一般见识。馍馍不吃它在篮篮里装着的,是你的总归是你的,又跑不脱。都是自家人,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少了哪个的也少不了你的么。有妹妹在,你别怕!”
秦志庸说:“这满工队哪个不是自己人?!能来的,不是亲戚就是家门,即便不沾亲带故,这多年打交道下来也胜似亲戚了。既然都是自己人,旁人能支,为啥到我这儿就紧张了?!这钱我是非支不可!今日没有,明日我再来!”梗着脖颈向他们下完最后通牒,昂首挺胸地出门去。
却不免又想,我的儿子凭啥就不能吃罐装奶粉?!别人都在叫嚣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的儿子生在我的膝下,就注定了他无法选择他的起跑线。我这当老子的居然连罐好奶粉都供不起他吃!吃不上好奶粉,我的儿子就不会有强健的体魄,没有强健的体魄,就啥都跟不上。一步没跟上,就步步跟不上,我这当老子的先就让儿子输在了起跑线上!
心头就涌起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可眼下他哪还顾得上儿子往后输不输呢,就连后天给儿子办满岁酒的钱都还没着落呢。
钱没支到手,回去怎么跟女人交代?!
想自己辛辛苦苦出门卖工不就为了挣点钱吗,可辛辛苦苦挣下的钱还不如画在纸上的烧饼,既看不见,也充不了饥。茫然无措地往前走着,转过板房头前的拐角,忽听得前面屋里飘来悠扬婉转的汉调二黄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