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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草(waxzs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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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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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铁 高铁》连载

第八十八章

“你醒醒!你醒醒啊建设!你千万别睡着!我求求你!你吭一声!你吭一声啊!你说句话呀!你让我咋跟你哥交代?!我回去了咋跟你爸交代呀?!建设呀——”长水哀嚎着,轻轻将建设放在地上,倔强地抹了把泪水,歇斯底里的冲李木匠吼道:“快打120啊!快叫救护车啊!”就一把夺过李木匠手里的电话,泣不成声的给刘富民打过去。

工友们从驻地飞奔过来了!龚国主开着皮卡车从钢筋场赶来了!大家怀着沉痛的心情,把秦建设抬上皮卡车。

皮卡车风驰电掣的闪过一座又一座桥墩,向省道驶去。

刘富民紧握着建设的一只手,一边不停歇地打电话联系救护车。建设的整个手臂越来越冰凉了,就像刚从河里刚爬出来。刘富民满手湿漉漉的热汗却怎么也把他捂不热。

皮卡车在进入市区的道路上与前来接应的救护车相会了,两车停下,人们七手八脚的把秦建设转移到救护车上。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用小手电筒仔细照过了秦建设的双眼后,宣布伤者已失去生命体征。他当即征询刘富民的意见,是将人送医院,还是他们自行把人拉回去。

余长水趴在秦建设的身上,声嘶力竭的哀求道:“我求求你!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吧!他身上还有热气!他的眼睛还睁得那么大,他连家都没成......我求你救救他呀——哪怕要再多的钱都行......”

医生无奈的望着面前的年轻人,默然无声。

余长水愤然地昂起头,梗着脖颈,瞪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的说:“我看你们哪个敢动他!你们敢动他一指头,老子就跟你们拼了!”又趴在秦建设身上嚎啕大哭。

刘富民放下秦建设的手臂,扶着余长水的肩膀,悲怆的说:“我们不动他,我们去医院......”就把手放在秦建设的额颅上,从上往下抹,把蒲扇般的右手在建设的眼睑上停了许久才拿开,建设的两只眼睛依旧瞪的溜圆。

刘富民仔细端详着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分明记得今天早上他还是朝气蓬勃,阳光灿烂的一个人,可眼下,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却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建设呀!刘姑父明白你是舍不得走,刘姑父也舍不得你,大伙都舍不得你!你还这么年轻,对象都没谈,家都没成......刘姑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一心想把你妈接回来。你放心,你就安心走吧,我们跟你哥会照顾好你爸,会......会把你妈接回家的。”刘富民哀声说着,重新将手放在建设的眼睑上,捂了许久,秦建设却没听他的,依旧将眼睛瞪得溜圆。

刘富民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却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又蹲下去。他不知所以的捏搓着两边的裤缝,右手拇指无意识的抠进了裤兜里。抠了许久后,把手拿出来,却捏着半截烟。他把烟细细地揉掐着,那个朝气蓬勃,汗流浃背,笑容可掬的年轻面孔就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悠起来,可他怎么就躺在这儿了呢?!安全带怎么就断了呢?!他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他发出一连串的疑问,却无法回答自己。

人要是像这颗烟一样,丛然将它掐断了,点燃了,还可以再把它掐灭,装进烟盒,那该多好!可烟毕竟是烟,它又不是血肉之躯,你把它点燃了,吸成灰,它也没有知觉。秦建设他是个人,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眼前消失!他下意识的把手伸进裤兜,连同那半截被他揉掐得零落的烟。

秦建新从悟水河高铁大桥赶到市人民医院,建设已经停在了医院的太平间里,他年轻的生命被暂时寄存在那里,从此与世隔绝,永享太平了。可建新宁愿弟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哪怕一辈子经受风吹日晒,劳累奔波。那阴冷的太平间要是存放人体的银行该多好!让他在那里寄存一段时间,他就把他取回来!建新哀恸的想,生命明明是自己的,却不能由自己作主!

从医院回来,秦建新头一回走进弟弟的宿舍。在弟弟的床上,他找到了两根黑亮的头发,长不过半寸。建新捻起那两根头发,用卫生纸包着,紧紧攒在手心里。

“谁能想到,安全带就断了呢......我......你爸......唉,你爸要是......”余长水哀哀的说着,两行泪水情不自禁的滚落下来。

建新没吭声,他把弟弟的枕头抱在怀里,枕头里就掉出来个小本本。那是个深蓝色塑料皮的小本本,宽不过三指,长不过四指,皮面印着借书证三个字。

建新拾起本本,翻开。

“那是他花了五十块钱在图书馆办的借书证,那回......那回我们三个一起......唉......”长水抹了把泪,接着说:“年前......有两天工队延长了午歇时间,让都去给家里寄钱。他说他要回去亲手把钱交给你爸的......他......他还问我,看不看书。我说大过年的,看啥书,那不意味着一年都输吗。他就把书还了,借书证,他咋没退呢?!”

“他借你那三千块钱,哪天我还给你。”建新说。

长水仰头望向天花板,强自抑制着眼眶里的泪水,说:“一晃二十多年了,我跟他不是亲兄弟也是亲兄弟了。你还我,你还我也不要!”他一低头,眼泪抑制不住的就滚出了眼眶。

建新低头翻看小本本,那上面印着XX市图书馆字样,白纸黑字标注着本证的使用范畴。中间一张空白页面上粘贴着一只小巧别致的牛皮纸袋儿,纸袋里夹着一张小卡片儿,卡片上面有秦建设的名字和办证日期。

“啪嗒”一下,一滴泪珠就滚落到卡片上,建新揉了揉了双眼,默然凝视着手中的小本本,又把攒在手心里的卫生纸装进小纸袋里。将本本合拢,轻轻摩挲着,小心翼翼的放进上衣兜里。再从枕头里摸出一本汞材料单,认真翻看起来,材料单上全是一格一格的各种材料的名目、单位、数量等。秦志庸每领一次材料都会在材料单上填写明细,作为账目依据,许多工友从他那儿把空白材料单踅摸来当擦屁股纸。建设却是用它的背面记考勤,写日记。

弟弟的考勤记的非常认真细化,每个月的每一天都干了什么活,上了多少个白班,多少个夜班,再将每个月的出勤天数换算成小时,哪天下雨,没能正常出勤,他全都记录的明明白白,一目了然。弟弟不光考勤记的细化,居然还写得一手漂亮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遒劲有力。建新都想不出来,弟弟是什么时候练得这一手好字的。再往后翻,那一页一页粗糙的背面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建新心里不禁振动,新奇的翻到首篇,从头读起:“火车在张家界站停了七分钟,几次冲动的想跟着那些游客们一起下车。可大伙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里哪怕是停留一天的。唉!我也只好打消了留一两天去游览张家界奇幻美景的念头......火车上有背着旅行包的外国人,他们是专门来游历中国的大好河山的。外国人都能大老远地跑到我们国家来游历我们的美丽河山,可我们这些人是出门打工的,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看风景的。我们只能继续朝前走,从车窗里远远地去看天门山那洞开的天门离我们越行越远......”

“......做梦都想,到时候回去盖一栋漂亮房子,办一个图书室......”

“又有关于妈的消息了!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建新的眼泪止不住的啪嗒啪嗒滴落在纸页上......

昨夜,他在医院太平间的大门外守了一夜。一夜的生离舍别啊!他头一回承受了生命中从来不曾经受过的撕心裂肺的悲伤和打击。这一夜,他满脑子里闪现的都是弟弟的身影,弟弟的面庞却始终闪闪躲躲,模糊不清。他知道,他是不愿见他。可怜的弟弟,他舍了都怕面对我这个当哥的!建新肝肠寸断,追悔莫及!他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搜肠刮肚地回想着从小到大记忆中关于弟弟的点点滴滴,回忆使他头晕脑胀,浑身乏力。他仍旧希望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忆下去,哪怕奄奄一息,他情愿随他一起去!心疼和悔恨就像两把利剑,在一点一点的剜着他的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弟弟交流过了,虽然天天碰面,可他俩迎面碰见了,大不了也是默然相视一下。有时候,跟其他工友碰面了,他还会跟工友说两句话。他说不清为什么,他跟弟弟总是没话可说。我怎么不多跟他谝谝呢,哪怕是谝偏妈的事情也行啊,他要找,就让他找去,哪有儿子不想妈的呢!可每回只要弟弟一提起母亲,他就满腔怒火。因为他心里对母亲的积怨从来就没有平息过,所以他听不得弟弟提说母亲。偶尔,他也会想,等工程搞完了,到时候歇下来再好好跟他谝谝。可他总是在忙,忙得连跟弟弟沟通交流都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现在,弟弟是彻底的闲下来了,可他再也没有跟他交流谝闲的机会了!他多想再听他诉说,哪怕无休无止,没完没了!他不断地回想着之前他跟弟弟在一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总喜欢拿长兄的威严来压制他,只知道一味地教训他,指责他,从来都没想过关爱他一下。尤其是一听他提起母亲的事,他就莫名其妙的发怒,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一直以来积压在心底里对母亲的怨恨统统发泄到弟弟身上。曾经美好得连一个红苕都要掰开两半分着吃的光景再也回不来了!这往后,想跟他说话也只能在心里说了,想见他也只能在梦里见了!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想到珍惜呢?!我是怎么当的兄长啊!我真混啊,我就不配做他哥!建新捶胸顿足,匍匐在弟弟的床上,放声嚎啕着。

他恨他的脾气为何要这么暴躁,为何总是拿弟弟出气!往后,他的生活中再不会有弟弟了,他和父亲也不用为弟弟操心娶媳妇过日子的事情了!他捶打着床铺,悲痛欲绝,太多的遗憾让他痛不欲生。

余长水木讷的呆坐在床上,神思仿佛,精神颓废。他已经回想不起来,昨天他是如何从桥墩爬上桥面的,又是如何冲下楼梯,冲到秦建设跌落下来的那个地方的。他白天黑夜的靠在床上,不敢睡,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停地闪现着建设那布满一道道血痕的蜡黄的脸和睁得溜圆的向外突出的双眼。从穿开裆裤起,他和建设就合着尿水玩泥巴一起长大,这些年,在工地,他们一起干活,一起床挨床睡在一间屋里。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同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有了好吃的,总是一起分享,有了烦恼和开心,总是头一个说给彼此聆听。他俩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比跟父母妻儿在一起的时间都长。可这往后,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他的生命中,再也不会有建设了!

刘富民责令钢筋场的工人立即赶制一只钢筋篮子出来,日后挫毛的时候,人就站在钢筋篮子里操作。事到如今,虽是后知后觉,好在他总算采纳了秦建设生前多次向他提过的建议。有一年,工队就发生过挫毛的时候人从钢筋篮子里坠落的事故,那是因为钢筋篮子的栏杆高不过人的腿弯子。秦志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那次发生挫毛的工人从钢筋篮子里无故坠落的事件后,再干挫毛这活的时候,他就不再让他们使用钢筋篮子了,而是直接让人凭借安全带的保护作用,身在桥墩边沿上操作。其实秦建设他们早就意识到了,在挫毛的过程中光凭安全带的保护,是不可避免地存在安全隐患的。故而建设曾经不止一次地向秦志高建议,希望工队对之前的钢筋篮子做一定的改进和增高,只要保证四周的围栏在1.5米以上的高度,人站在里面干活不仅灵活自如,而且也很安全,即使安全带断了,人也不至于翻出来。只因挫毛这活不是时常干,秦志高就没采纳秦建设的建议。没想到,建设的担忧竟印证在了他自己身上。安全带毕竟只是条帆布带子,它又不是钢浇铁铸的,怎么能保证万无一失呢!再说了,不管什么物件,用的久了,必然会老化残损。可有些人总以为这些物件能用一辈子,就是舍不得换新的。事故已经发生,现在重新改进启用钢筋篮子,也算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怎奈余长水仍旧心悸乏力,四肢瘫软,日后还能不能上得了桥,他还无法断定。即使重新改造启用了钢筋篮子,他是无论如何都挫不了毛了,也修不了面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大家都能理解。

孟庆堂说,实在不行了,就让长水去打杂。

可长水又丢不下他的桥梁。这一年来,他不分昼夜地,全心全意的把桥梁当儿子一样地呵护着,口口声声的把它当儿子叫着,眼看儿子就要成器了,你叫他如何放得下,又如何舍的得?!

孟庆堂说:“建设恐怕也舍不得,可他还是舍了!唉,建设呀!”

三个人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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