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滩拾子
民国七年正月十五日。山西省河曲县马栅村。
早晨,天麻麻亮,刘梆就起炕了。他先给牛喂料添草,然后铲牛粪担土垫圈。等这一切做完,便双手叉腰欣喜地看着红牛卷舌吃草。牛是庄禾人的命,它的背上驼着一家人的生计。因此,刘梆侍奉红牛不亚于侍奉父母。这时,媳妇儿鲁花儿女喊他吃饭。刘梆扯下白毛巾,拍打着衣裤,然后,进窖上炕,盘腿坐在炕桌后,就着红腌菜不紧不慢地吃酸粥。
一切如常,刘梆并没有感觉到与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这时院里的海红树枝头两只喜鹊跳上跳下,吱喳欢叫。刘梆感到奇怪,于是边吃粥边说:“俗话说喜鹊叫喜事到,莫非有好事上门······”
媳妇儿鲁花儿女坐在炕桌边吃粥。她一脸苦愁,叹息道:“唉······贫门寒窑,每天有三顿饱饭吃就谢天谢地啦,哪敢想望好事喜事······这野鹊子三天两头在海红树上叫唤,没见有甚好事寻上门······”
刘梆知道媳妇儿心情不好,也就再没多言悄悄儿吃粥······
刘梆娶妻三年有余,媳妇儿鲁花儿女没开怀,依然是空身。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刘二老汉本来就成家晚,四十多岁才得子,才有了刘梆这根独苗。如今已过六旬,是黄土埋到脖胫的人了,能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是他们老俩口唯一的盼望。不然,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没法儿向列祖列宗交待呀!
于是,一场求子求孙的活动在刘家悄然展开。先是进庙烧香求佛;又把东沟顶神的赵刘氏请来披神问话;还过河到河曲县城的济世堂找坐堂老中医张立善寻医问药;也托凭亲戚熟人四处寻访名医偏方。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瞎子点灯一一白费了蜡。
最后周生向刘梆献计道:“梆哥,至古命中一尺难求一丈,不如让陈瞎了算上一卦,如果命中有子,不请自到;如果没有,也不要瞎折腾啦。”刘梆处在迷茫中,不免有些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于是就来到镇上,让立摊算卦的陈瞎子算了卦。那陈瞎子问过生辰八字,又看过刘梆的手相,一口断定刘梆命里有一子,并且还是个贵人。刘家老小似信非信,急切盼望陈瞎子的卦测应验。
转眼到了第四年。不但陈瞎子的话成了鬼话,而且刘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起先是刘二老汉殁了。父亲得的是喀血病,不停地咳嗽不住地吐血,卧床一月便去世了。父亲走后,母亲也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沉默寡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饭、送屎尿,就躺在炕上呼呼睡觉,或盯着窑顶出神。有时还突然问花儿女想吃辣的还是酸的,身子也日渐消瘦。一天早上起来下地穿鞋时,突然晕倒不省人事,从此再没醒来,三天后去世。张立善老先生说父亲患得是肺痨;母亲患得是脑中风。二老都没活过六十三岁。
女人不生养是天大的缺陷,家里家外抬不起头。尽管刘梆常常好言开导劝慰,可是花儿女依然情绪低沉心事重重。父母亲走后窑里院内冷冷清清。刘梆毕竟是男人,心胸开阔些,每天该做甚还做甚,只是在没人时独自抹眼泪。花儿女却不同,她变得更抑郁寡欢,甚至与刘梆也不说话。有时刘梆问话也是问西答东。刘梆渐渐觉得花儿女的情况与母亲刘张氏去世前的情况一模一样。他害怕了,担心花儿女走母亲的路。
于是就过河到县城求张立善老先生给医治。老先生告诉他说花儿女得的是抑郁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病。这种病人有的会变得疯疯颠巅;有的会自寻短见;有的会引起中风等疾病而死亡。老先生还说这种病光靠药物是治不了的,得慢慢劝说疏导解开心上的死结,同时不能生气,不能受刺激。
知妻莫如夫,刘梆知道花儿女的心病死结是甚么,于是就让沟里的周生媳妇周刘氏常来窑里坐坐,与花儿女叨啦宽心。可花儿女要得是娃娃,单凭几句安慰的话是解不开心结的。刘梆心急如焚:长此下去非出大事故不可······难道老天爷真得要让我老刘家家破人亡······真得让我老刘家断子绝孙······他不敢往下想了,每每总得惊出一身冷汗。
吃罢饭,刘梆半躺在被垛吸烟袋,鲁花儿女收哈盘碗。这时门开了,两个七八岁的小子进窑了。
“梆叔,我大(爸)让你去一遭豆腐房,有事说。”
这是马栅豆腐房李二的两个小子:富小和贵小。刘梆应着,心里觉得奇怪······他与李二交情一般······甚事了······刘梆没多想就往镇上走去。
镇上只有一家豆腐坊,在戏台的西边,是杂姓沟李三的胞兄李二开的,因此人称:豆腐李二。
这李二三十多岁,心灵脑活,手脚勤快,嘴甜如蜜。只要有客到,不论高低贵贱贫富,一概笑脸相迎。若是平辈总是称兄道弟;若是长辈又总是叔长伯短。
俗话说:也没神也没鬼,一斤豆子斤二两水。可李二做出的豆腐软颤精道瓷实水分不大,放进锅里炖,放时甚样出锅还是甚样。
李二没进过学堂目不识丁,卖豆腐的帐全凭脑子记。人们买豆腐不零付帐,都是一月二十天攒足整付。李二既然不识字也就不会珠算,每当有人结帐全凭口算。他算帐的方法也日怪:朝头忽眨眼,嘴里念念有词,两臂垂立,双肩上下耸动着,眨眼功夫得数就出来了。有细心人回家后用算盘重算一遍分毫不差。再则,李二卖豆腐从来不用秤,要一斤是一刀,要二斤也是一刀,同样有细心人回家重过秤,还是一两一钱不缺。
久而久之,众人就相信了。这样,豆腐李二在镇上也就成了名人,生意也日渐红火兴旺起来。
豆腐李二成家早得子也早。有八岁六岁两个挨肩肩小子。他想要个闺女,可媳妇李陈氏第三胎却又生了一个男娃。他二话没说就把婴儿撂弃河滩,被大水卷走了。去年四月李陈氏又有了身孕,豆腐李二满心欢喜,期盼生女。
夜来傍黑李陈氏挺着大肚子与邻居女人去看戏,突然觉得肚疼,就急忙往家走。刚走到半路就破了羊水,还没到家就生了。慌乱中用手揣摸是个带蛋的。也容不得多想,急忙用牙咬断脐带,并脱下棉袄把男婴包好,才费力艰难地回到家。
豆腐李二原本盼女,见是男娃立马决定抛弃。李陈氏哭成泪人,躺在炕上紧抱婴儿,坚决不愿意。僵持了一段时间,她让了一步,要豆腐李二问寻一家好人家送人养活。
豆腐李二被老婆的哭闹和坚硬的态度所屈服,也就同意了女人的主张。
可是,这把娃娃送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次于娉闺女,得寻一家合适可靠的人家。
邻居是戥秤:
开干货铺的陈二人自己不生养,前年从鲁家峁一户人家抱回一个男婴。一年后自己生下一个小子,因此就见不得抱养的娃娃。不好好儿给吃不好好儿给喝,甚至有了向外送人的打算。那主儿家听到风声,来到干货铺大骂陈二人连好牲口也不如,还打了陈二人两个耳光,最后不得不把自己的骨肉抱回家。
卖碗托儿的鲁大八年前生下一女。因为已经有两个闺女,所以就把三女子送给了北边辛家梁的辛二。这辛二好吃懒做,还抽洋烟。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婆看着过不下去了,便愤然离去,临走把三女送回鲁大家。
······
李二想把娃娃送给合适人家,又觉得既然送了人,就不能让对方知道是李家的种系,更不能让娃娃长大后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谁。这样会避免许多麻烦,也绝了后患。因此,他一黑夜没睡觉,盘算来盘算去,把镇上和周边村子没儿没女的人家捋摸几遍,临明打定了主意······
且说刘梆来到豆腐房,李二就迎了上来:“啊呀,是梆子兄弟,过转年也没见,哥给你拜年啦一一!”
刘梆赶忙双手抱拳躬身还礼:“二哥过年好啊!”
两人叨啦了片刻,刘梆问:“二哥,叫兄弟来有甚事,你说。”
李二在围裙上擦着手,说:“年前攒下的软柴快用完啦,还想存些儿,不知你顾上顾不上?咱还是老规矩,一背柴一盆豆腐渣。”
刘梆觉得日怪:年前腊月他每天给李二搂一背河柴,快把院里堆满了,怎么过了个年就烧完了······他疑惑地望着李二。
李二看开他的心事,便说:“年前年后端豆腐的人多因此每日做豆腐熬浆,得比平时用得引火软柴多两倍。用旁人我不放心,也凭不来,说是一背,其实不足半背。只有你梆兄弟背来的柴一背顶一背。”
刘梆噢了一声释然了,便一口应下,同时心里也想到:一盆豆腐渣够俩人吃十顿,也就是说花儿女每天早上不用搅和酸米粥了,熬一锅豆腐渣糊糊就挺好。这样儿就能省下十碗糜米。穷人过日子靠得是精打细算,坐也是坐的,拾几背河柴还能活动筋骨。
于是,刘梆风风火火回到家,进西窑取过麻绳,拿起扒子下了河滩。
河滩上空旷寂静,河风习习,偶有旋风疾速卷过,尘土飞扬柴草飞舞。刘梆被呛得睁不开眼,用皮袄袖遮挡着脸,呸呸呸唾了三团,说道:“旋风旋风你是鬼,切刀案板剁死你······”
来到岸畔,刘梆脱掉羊皮袄,开始搂柴。头年秋天黄河涨水,把柴草涌上河岸,水退柴留,并且是一绺一绺的。经一冬的吹晒,变得干干儿的,见火就着,是上等的引火柴。一个时辰后,搂起一背柴。刘梆熟练地用双绳头儿将其捆住束紧,然后披上羊皮袄坐在土塄上望着急速流淌的黄河,缓缓吸烟袋······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据镇上教私塾的鲁鸿儒老先生讲:黄河起源于青藏高原,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绥远、陕西、山西、河南和山东九省。它钻山过沟走高原越平川时东时西时南时北蜿蜒曲折最终向东流去归入渤海,全长万里之多。
黄河由宁夏进入绥远省境内后,经后套、前山、包头等地,一直向东流去。到了喇嘛湾受吕梁山脉北段的阻挡,黄河就向南流去。到了万家寨又受到吕梁山的阻挡,便向西流去,经马栅东边的龙口大峡谷进入晋陕大峡谷。在马栅的西边又受到黄土高原的阻挡,黄河又向南流去。河道在此曲折拐弯,河曲因此得名。
晋绥两省以黄河为界。河南为山西省境地;河北是绥远省的辖区。可是,虽然这马栅位于黄河北岸,却归山西省河曲县隔河管辖。它与河曲县城隔河相望;西边与陕西省府谷县为邻;北边和东边又和绥远省准格尔旗交界。因此,就有了鸡鸣三省之说。
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终年干旱少雨,可一但下起雨还没完没了。那土山丘陵被雨水冲涮削割得支离破碎沟壑纵横。虽然道道粱上也有块块坡地和梯田,但是收成的好与坏全指望天雨。如果遇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能有些收成;若是天旱雨涝却是颗粒无收。为此,这里的人十有八九走“口外”谋生。
刘梆吸罢两袋烟,便啪啪磕掉烟灰,收起烟袋背起柴,照着豆腐房方向踩荒而走。心里盘算道:“刚近晌午,花儿女该做饭了,吃罢饭若是抓紧时间,后晌还能搂一背。”他匆匆走着。
约摸走出一里多路,突然听到有婴儿的哭声。他觉得奇怪便停步四望。“哇儿,哇儿······”声音是从一簇河柳里传来的。他不禁快步来到河柳前细瞅。在一个土坑里有一个用破棉絮包裹着的婴儿“哇儿哇儿”哭着。刘梆噌地扔掉竹扒,放下柴背,蹲在婴儿前解开破布条一看是个男婴。他赶忙脱下皮袄把婴儿包了,抱起小跑着往家去了。
乍猛,刘梆抱回一个男娃,把花儿女惊喜得腿颤手抖嘴哆嗦,一时不知所措。
刘梆抱着娃娃,急急吼道:“痴啦一一!快展盖体包娃娃!”
鲁花儿女被激醒,麻利地上炕拉过一床羊毛盖体,铺到热炕头,然后轻轻儿接过娃娃卧在上面,将盖体两端折起,裹包得严严实实。这时那婴儿哭声不止,娃娃是饿了。她赶忙从面瓮底上刮起一匙白面,熬了小半碗糊糊。又从躺柜里取出一个黑瓷奶壶,这是婆婆生前就备下的。她先用开水烫过洗净,然后才把面糊糊灌进去来回上下摇晃着。约摸温度差不多了,便用嘴试冷热。然后抱起娃娃喂开了。那婴儿也不哭了,小嘴吱吱嗫吮着。
鲁花儿女兴奋得满脸通红,看着娃娃吱吱吮吸面糊,便长长儿叹了一口气,说:“他大,我不是做梦吧?啊!”
刘梆一脸凝重,提着烟袋在地上来回走动着。显然在考虑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盘算好了:其一,咱不稽究他的身世根由,也不想知道他是那家的种;其二,对沟里人说是从张家圪坨大姑舅家抱养的。张家圪坨离马镇二十多里,沟里人也不会怀疑的,这样就省了许多麻烦事。即便将来有人认亲,也弄不清身世。这娃长大后也只知道姓刘。”
鲁花儿女说道:“这样最合适,起码没了后顾之忧”接着又不无担心地说:“这娃在河滩放了那么长时间,会不会冻着?会不会着凉得病哪?”
刘梆口气肯定地说:“刚刚儿放出去的,我捆柴时就隐隐忽忽看见河柳林有一个人影忽闪了一下,况且又有棉被包着,冻不坏!毕竟是春天啦,不咋!”他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害怕有事。于是两口子守着婴儿三天三夜没合眼。
可是,三天过去了,没事;六天过去了,也没事;十天过去了,还没事。刘梆和花儿女这才心跌了肚。
这娃也确实有些异常,不但没病没灾,而且能吃能喝能拉能尿。满月后胎皮褪净更显得白白胖胖,肉肉乎乎。尤其是那小腿小胳膀象生豆芽一样见天长。并且不停的蹬蹄摆手做本事,还会冲人笑。这让刘梆两口子越发爱不释手。
因此取名:毛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