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刘毛旦一家三口与王拴住分手后,就来到天太桥北边约五里地的一片苦豆滩。凭在前山种地的经验,他一眼就断定这是一片人称“沙盖楼”的上等好地。庄禾人爱好地是本牲,于是就决定在这儿安锅定居一一既在海边站就有望海心。他想租下这片地。
刘毛旦砍下几根胳膊粗的红柳棍搭起了架子;又割些枳机搭顶披墙;然后和了细泥抹就。一座“人”字型茅庵就成功了。里面南北两头用草坯垫起五寸高,上面分散搭上红柳棍,再铺上枳机芭子,又铺上羊毛毡,这就是一家三口睡觉的炕。茅庵的门吊着一条毛毡。炉灶盘在茅庵的东边。暂时算安点住了。
改日早上吃罢饭,刘毛旦背起衩头(褡裢)打算出去转转。一来讨要些糜米,二来打探一下谁家雇人做营生。他清楚眼下正是安种糜子的大忙季节,雇人的肯定不少。正欲走,杏花叫住他说灶的烟囱太低,灶不快炉口总冒烟。刘毛旦放下衩头,开始和泥,然后双手捧泥往高码烟囱。做这不外行,当年在前山用得就是这种野灶。其规律性一清二楚。因此很快就收拾妥当了。
刘毛旦正在洗手,忽然见一个骑马的人走来。出门三辈小,见了闺女叫大嫂。这是常识,况且又是来到这里见到的头一个人哪!于是老远就招呼道:“这位大哥,一大早这是去那呀,辛苦了啊。”
来人正是李富小。他绷着脸不搭茬,径直来到刘毛旦面前,骑在马上,用马鞭指道:“哎一一!你是那来的,咋在这儿搭茅庵?”
刘毛旦满脸堆笑,搓着手上的泥答道:“这位大哥,我是从河曲逃荒过来的,刚到这儿,人地两生,请你多多关照,听口音大哥也是河曲人吧?”
李富小仍然怒容满面,冷冷训斥道:“这儿河曲人占了多一半,能关照过来吗?你不做声不言喘就悄悄儿在这儿搭茅庵,胆子够大的啊!一一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刘毛旦依然是笑脸:“大哥,我初来乍到,咋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就是想打招呼也寻不见人呀!从口里到口外总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哇!还请大哥容让容让,兄弟我暂住一时,等寻下营生,寻下地方就离开这儿,不管咋地咱还是河曲老乡哇!“
李富小哼了一声,用马鞭指着刘毛旦:“少套近乎!这里不是河曲,你想咋就咋!这是五原,是奇团的地片儿!许多人花上钱还不让占,你凭白无故就想住,毬门儿也没有!赶快走,不然我明天让人拆了茅庵赶你滚旦!”
刘毛旦朝着头眨巴着眼端祥了李富小好一会儿说道:“你咋这么个人!咋油盐不进啦!拆了茅庵你让我一家老小去那呀?难道让我们睡野滩让雨淋让风吹让阳婆晒?穷人也是人哇,咋还不如猪狗?那猪狗也是有窝有圈的嘛!”
李富小不耐烦了:“少他妈废话!你穷怨谁了,还不是怨你没本事!赶快滚旦,这块地巳经有主儿啦!去哪我管不着,如果不离开我就让兵来收拾你!“说完掉转马头要走。
刘毛旦的犟儿也上来了吼道:“如果是这样儿,还不如一枪把我打死算毬啦!我活了二十五年还没见过你这样儿的河曲人!心比石头还硬!”
李富小一听立马勒住马高声怒吼道:“你他妈的敢跟老子划毬!不想活了?信不信老子一枪打死你!”
刘毛旦也不示弱,怒吼道:“有种的你就开枪!朝这儿打,我要是眨一下眼就不是亲爹做的!”
“哈哈一一”李富小狂笑一声,拔出盒子枪,指向刘毛旦:“想死,好哇!老子今天成全你!”说着就要开枪。
这时杏花从茅庵里慌慌忙忙跑出来挡在刘毛旦身前。存在也跌跌撞撞从茅庵里跑出来,哭喊着“大大,妈妈······”刘毛旦赶快把存在揽入怀中,不禁流泪了。杏花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求大哥饶他一命,受苦人不会说话顶撞了你,我替他向你赔罪,你大人有大量就容让他这一回哇!”
杏花的出现就象烧开的水锅里舀进一瓢凉水,立即止沸。李富小怔了一下,打量了杏花几眼,便平和了许多。他把枪插进枪套说:“这还差不多,还是这位妹子会说话,不象他一句话能碰倒三堵墙!”
杏花依然平静地说道:“讨吃要饭的也是人,求大哥给条活路。”
李富小说道:“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好说好说。我是奇团的李富小,有事尽管来找我。谁也有遭难的时侯,况且还有女人娃娃,先住着哇。“说完骑马走了。
刘毛旦擦去眼泪,把存在递给杏花,叹息道:“唉一一!都怨我没本事让老婆娃娃跟着遭罪!不过这家伙后来还是说了几句人话。”
杏花冷眼盯着李富小远去的背影,暂时无话。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他大,看来咱是惹上麻烦了,这人贼眉溜眼的不怀好意,咱还是早做打算准备离开这儿哇,找拴住去。“
刘毛旦有些迟疑,怔眼看着杏花······片刻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就点了点头说道:“行,实在不行也只有这样了。至古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才把爷难住嘛!”
二日天明,杏花熬稀粥,刘毛旦收拾行李挑子。夜来黑间两人巳议定:去五原县城找王拴住。
这时从北边来了一个骑着毛驴的人。此人三十来岁,细高个儿,言行举止沉稳平和。他来到茅庵前翻身下驴,缰绳一扔让驴在草滩上啃草,他和刘毛旦坐在沙坡上攀谈起来。
“兄弟刚来的哇,哪里人?”
“河曲马栅刘毛旦,老哥听口音是府谷人吧?”
“府谷古城刘存财······这刚搭好茅庵,咋又收拾东西,看样子是又要走啦?”
“唉一一!出门人难哪!穷人更难”刘毛旦叹息道。
刘存财见他长叹短息就觉得肯定有隐情,于是问道:“兄弟一定是遇到难事了哇?”
刘毛旦低头思谋了一会儿,就把昨天李富小来这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问道:“这李富小究竟是干甚的,咋那么狂。”
刘存财没有马上回答。他向远处看着,面带忧虑,眼里充满了愤恨和惆怅。片刻说道:“这家伙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狼!不知祸害了多少逃难来这儿的河曲府谷人!你惹下他算是倒霉了,这家伙仗着是奇团的总管,欺男霸女甚灰做甚,心上歹毒的啦······不过你也不用走了,这块地我巳经买下,只要我同意你住,旁人管不着······眼下正是安种热水糜子的大忙季节,雇人做营生的人很多,你不如去奇团做短工挣些糜子,也好度过这饥荒难关。“
刘毛旦听后大为感动连声道谢。刘存财说道:”谢甚啦,都是受苦穷人,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嘛!何况马栅和古城紧挨着,虽说两省两县,可咱是地地道道的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出门在外异乡孤人,老乡就是亲弟兄呀!象李富小这类人渣实稀少见!“
刘存财走后,刘毛旦对住下来又有了信心。他对杏花说道:“我看存财哥的话是实话,可以相信。“
杏花说道:”存财哥是好人,也是热心人,实在人。咱就听他的话,不走啦。“
当天后晌一个骑马背长枪的人来到茅庵问道:“哎!这位大哥,做营生呀不,一个日工一升糜子。”
刘毛旦赶忙应答:“做呀做呀!在那做?”
那人说道:“明儿一大早到奇团牛犋房,顺别问一下,你会摇楼种糜子吗?”
刘毛旦笑了,说道:“庄禾人嘛,做这不难。”那人说了声“好,明儿见“就走了。
二曰天不亮刘毛旦就去了奇团的牛犋房。杏花洗罢锅碗筷,把存在叫醒,从锅里端出大半碗米粥递给存在,并说道:“慢慢儿吃,别烫着啊。”存在应声吃粥。杏花把毛毡和被子拿出来搭在茅庵顶梁前后长出的红柳棍上。茅庵里太潮湿,毡和被子潮哄哄的,得让阳婆晒晒。这时,阳婆巳经一竿子高了。杏花取出刘毛旦的一件破布衫,穿针引线弥补窟窿。
半前晌,李富小骑着马悠悠来到茅庵。俗话说:越坐越懒越吃越馋,这话有道理。李富小睡得女人太多了就不免对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痴迷他的女人产生了厌恶,觉得索然无味,更觉得反胃。他想寻求端庄秀丽有气质的女人,只有这样儿的女人才会刺激他的欲望,满足他的贪心。昨天他一见到杏花就上了眼。这女人一身肃气,言谈举止无不显露出轻重有度,贤淑娴静的气度;人样子长得也好:尽管罩着一条又旧又乌的毛巾,还是影响不了那秀眉花眼和白里透红鲜桃一般的脸蛋;虽然穿得破衣烂裤,可却遮挡不住那凸凹苗条的身材。又值二十出头的妙龄,更是一朵鲜嫩欲滴淡雅清风的牡丹花······李富小想入非非,心痒神飞一黑夜没睡安稳。早上起来还是失魂忘事痴痴呆呆。八月做好酸粥喊他,这才有些回神。吃饭间李贵小见他神情异常就问他是不是病了,李富小摇头说没事。
饭罢,李富小洗了脸,往大背头上抹了麻油,换上一身“海潮蓝”市布衣裤,骑马径直朝茅庵走去。
“嘿嘿,妹子歇得了,兄弟不在啦?”李富小下了马,把缰绳拴在红柳支杈上,边笑边说边朝杏花走来。
杏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她把存在拉到身后,又把剪子放在手边,继续低头穿针扯线。
李富小提着马鞭,嘿嘿笑着,坐在杏花左边,用鞭梢拨拉着沙土问道:“妹子好人样,今年多大了?”
杏花头也不抬冷冷答道:“二十三了。”
李富小感慨道:“哈呀!正是青春好年华,只可惜这么好的人样子却在少吃无穿讨吃要饭中度过,可惜了啦,可惜呀!”
杏花仍然低头做营生,对他不理不睬。
见此李富小又说道:“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想结交你这朋友,不知妹子有没有心思?”
见杏花不作声,李富小又说道:“只要妹子肯与我交朋友,我保你不缺吃不愁穿,今生今世有亨不尽的荣华富贵,妹子,我明告诉你吧,我是奇团的副官,奇团所有的土地全归我管。我可以把眼前的这片地白送你种,还可以白给你两对牛犋,我保证不出二年你家就是这一带的财主!“李富小见杏花还是没反应,就说道:”妹子好针线“边说边伸手揣杏花的手。可还没靠近,手背上就被扎了一针。李富小疼得“啊呀啊呀”地吼叫着。
不过象这样的挨针扎,他巳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是女人们开始时常用的手法。杏花这样做,他不但不恼不怒,反而觉得欣悦。这说明杏花就是他渴望得到的那种有气度不随随便便的女人。这调教女人就和训服一头急跳乱踢,犟硬冲撞的生牛条子一样,得有耐心,得慢慢儿来。不然将是欲速而不达。越是性子野的生牛条子,越对训手有吸引力,也越刺激。因为一但训服认套,不但能证明训手的本领高强,而且训出的牛条子必定是一头灵活踏实肯舍力的头等好耕牛。
李富小对征服杏花信心十足。他见杏花站起来,扯下头巾拍打身上的土尘,露出一头乌黑的忽颤颤的头发就不禁心痒手动,准备摸揣。“哈呀,多好的头发,黑缎子似的。“
杏花右手持剪刀左手拉着存在怒斥道:”今天你要是敢动,咱就同归于尽!“
李富小赶紧缩手:”嘿嘿,不敢不敢。“
杏花接着说道:”你看错人了!我们就是饿死冻死也不会屈从你的!我们虽然穷,可志不短,不会象牲口一样任你宰割,任你打骂!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李富小听了依然不恼不怒不丧气。对于杏花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当回事。心想:这女人们开始都是一个毬样儿。根据他的经验得过三道关口。即:守身如玉一一半推半就一一投怀送抱。这是死规律,得一关一关的过,千万急不得!于是他说了声“妹子多思量”就骑马走了。
上灯时分,刘毛旦从奇团回到茅庵。杏花向他说了李富小白天来纠缠的事。刘毛旦听后怒不可遏两眼喷火。一拳砸在沙坡上:“杂籽儿一一!欺人太甚!”
杏花一脸忧愁说道:“这是一条恶狼,他还会来纠缠的,更不会轻意放手!我看咱们还是早做打算离开这儿哇,咱惹不起可躲得起。“
刘毛旦稍冷静些了。他坐在沙坡上叭叭吸烟袋。片刻说道:”假如去了五原县城再遇张富小王富小哪?再躲······我看躲不是办法,也躲不开,世道就是这么个人吃人的世道······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就遭遇土匪的两次抢劫,丢财不说还险乎丢了命!以我看南梁外没饿死,说明咱们命硬不该绝,再还有比这难过的坎吗······不走了!我倒要看看李富小这狗日的能把我咋样!“
杏花说道:“话是这么说,可事却明摆着,李富小有权有势还有枪,万一争斗起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可咋办呀!”
刘毛旦说:“如若是那样,你就带着存在找拴住两口子,他们会帮你的。”
杏花没作声,抱着存在抹眼泪。
一连五天,刘毛旦早出晚归在奇团做营生。那李富小也天天来茅庵纠缠杏花。可杏花的态度一回比一回强硬,使李富小大出所料。他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与众不同,性格就是硬犟,让人扳摇不动。可越得不到的东西却越想得到。李富小决定换手法。心里恨恨想到: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
这天早上,刘毛旦准时来到奇团牛犋房准备套车,被长工头儿王二仁拦下了。并告诉他再不要来奇团了。
刘毛旦问道:“为甚?”
王二仁说道:“不为甚,回家吧,甚也别问啦。”说完叹气走了。
刘毛旦有些懵懂,蹲在地上叭叭抽烟袋。看着众人忙手忙脚地套车、扛楼、装糜籽儿,心里顿时明白了:是李富小这狗日的使得坏!眼下奇团到处雇人,不可能减人······他冷笑一声,啪啪磕掉烟灰起身往茅庵走去。
翻过沙梁进到苦豆滩就觉得不对劲儿······茅庵咋不见了······刘毛旦立时紧张起来,一边跑一边默念道:“存在杏花,杏花存在······”
来到跟前刘毛旦被惊得目瞪口呆:茅庵被拆了,棍子、芭子扔得乱七八糟;灶台被扳倒,锅碗瓢勺等散落在沙滩上;毛毡被子和烂衣破裤飘落在苦豆、枳机上;糜米、玉米面倒在沙坡上,与沙土搅拌在一起;杏花坐在沙坡上一脸冷漠泥塑一般,存在显然是受到惊吓蜷缩在娘怀哭着。
刘毛旦怒气冲冲两眼冒火,也不问明黑,拉起扁担就要走,被杏花喊住了。“早走啦,追也没用!”刘毛旦扔掉扁担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嗨一一!”
这时刘存财骑着毛驴来了。见这般情景便明白几分。他向杏花问询是几个人甚长相。杏花答道:“五个人,领头的是个细高个儿尖嘴猴腮,三十来岁。”
刘存财说道:“是李富小的兄弟李贵小!那四个都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二流秕片子。这拆房搬灶砸锅砸盆砸碗本是缺了大德的事,除了李富小这杂籽儿,一般人做不出来。”
刘存财说着话便拉着刘毛旦坐在沙坡上。刘毛旦怒气冲冲呼呼喘气。刘存财安慰道:“兄弟,抽袋烟,消消气。”
刘毛旦双手微微颤抖。他装上一袋烟,从刘存财手里接过烟袋,锅扣锅对住吸着了,把烟袋递给刘存财,叭叭吸着。
刘存财问道:“兄弟,往下有甚打算?”
刘毛旦答道:“暂时还没想好,不过我绝不离开这地方,我看李富小这狗日的能把我欺负死!”
刘存财赞叹道:“对,好样儿的,兄弟!狗日的是逼迫杏花从他,决不能向他低头!咱宁可讨吃要饭也不卖身求荣······杏花是好样儿的,兄弟你也是好样儿的,不象我,哎······“
刘存财唉声叹气苦恼难受的表情,不禁使刘毛旦和杏花感到迷惑不解。按说他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财主,应该是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舒心日子,咋也是······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定有难言之隐,心里肯定装着极度痛苦的事。
于是,刘毛旦说道:“存财哥,咱既然是弟兄,那就不妨直言。”
刘存财叹息道:“我是羞愧难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