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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杂姓沟的人们又该启程去前山了。启程的头天，周二马与父亲赶着牛车去瓷窑装了瓮、罐、盆、盘、碗等瓷器。同去的还有沟里其它四位叔叔大爷。
大人们精于计算，拉运瓷器是捎办，近千里的路程放空车不合算。物离乡贵，这些瓷器在马栅不值钱，可运到前山却成了稀罕物件。蒙古人喜欢这些东西，他们用羊皮羊毛或羊羔兑换瓷器。这羊毛能赶毡，羊皮能缝皮袄皮裤，活羊养活着，冬天宰了，回马栅时，整骨碌装上车，全家人过年就有肉吃了。
每年启程前，刘梆大爷还总要去镇上的缸房买一罐烧酒。他与前山的道尔吉是好相与，一来到前山，首先要去乌拉山里拜访道尔吉，并将一罐白酒赠送。道尔吉是实在人，也不白要他的礼物，总是相送一二只羊羔或牛犊。据父亲说刘梆大爷的“抓地虎”就是当年道尔吉赠送的一岁口小牛犊。父亲还说蒙古人实在，见不得捣鬼的人。有刘梆大爷的面子，杂姓沟的牛都来自道尔吉的牛群。
前山地区在马栅的北边偏西方向，两地相距近千里路，赶着牛车少说得走一月。去前山得穿越沟梁纵横的黄土高原和苍苍茫茫的库布齐大沙漠。到达黄河南岸后，从马七渡口过黄河，进入前山地区。
杂姓沟的人赶车从来不坐车，包括十来岁的娃娃。有时走夜路，周二马实在困得不行，父亲就在车辕外侧拴一个绳套，让他给牛拉帮套，以此来赶走瞌睡困乏。
三十天后，杂姓沟的六人五车过了黄河进到前山地区。
这前山地区是西公旗的地界。南边是黄河，北边是乌拉山山脉，西起西山嘴东至包头。是一条东西长约一百五十华里，南北宽约十华里二十华里不等的狭长地带。地势平坦，原属蒙古人的放牧之地。随着山湖河的开挖，那些沉睡千年的荒野草地被渐渐开垦。河曲大商号“大鑫顺”的掌柜张立模从西公旗王爷手中将这片荒地整租过来，然后分散租给走口外的人。因此来这儿租地耕种的多数是河曲府谷人，尤以马栅人居多。
过了黄河，刘梆大爷就与众人商议先卖瓷器，然后回牛犋。众人同意，于是五辆牛车来到了哈勒罕。这哈勒罕是西公旗王府所在地，是蒙古人集中的地方。因此不到一天的时间，五车货全部出手，傍黑回到牛犋。
说是牛犋，其实就有五座人字型茅庵，还有一长溜用柴草搭顶的简易牛棚。第二天大人们开始整理楼犁耙杖等农具，第三天就开始了挖渠、拢堰、耕地、耙地、磙地、播种、锄草、浇水等繁杂沉重的庄禾营生。每户大约租地五十亩，平时单做，忙时伙干，除了阴天下雨，没有拾闲的功夫。
周二马除帮助父亲做些地里的营生，主要是放牛。如果白天牛在地里耕作或拉运，那么就得在夜里放牛；如果地里不用牛，那么就在白天放牛，并且是一吆五条牛。
周二马放牛时认识了道尔吉的儿子图门。这是一位十二岁的蒙古少年。生得虎头虎脑膀宽腰粗，象十七八的小伙子。骑着一匹枣红马，常背着一杆带叉架的火药枪，腰间挂着两个瓢葫芦，一个装火药一个装铁砂。若遇猢狸和狼，他就将叉架扳下支好枪爬下瞄准射击；若遇野兔就站着打拼枪。无论那种姿势几乎是十有九中。蒙古人有览踪寻迹的本领。因为有牛羊常常离群走失，所以打踪是必备的本事。周二马与图门一般都是在草滩相见。图门也是骑马吆羊拦牛，两人耍得十分投机，周二马跟图门学会不少蒙语，也学会骑马打枪和览踪。他也给图门教些汉话和汉字。两人相处甚好，已经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程度。如若三天不见，图门总会来牛犋找周二马。
乌拉山南簏山根下是包宁公路，图门家住在山里，但离山畔很近。这年秋天包宁公路上不停过队伍。那些当兵的见了牲口就逮，逮不住就开枪射杀。图门家至少有三十只羊被逮走，六头牛被枪杀。从此道尔吉就不让牛群羊群出山了，并让图门沿山畔挡拦看护。
可是山里草稀山外草稠，加上牛羊馋食山外的糜茬豌豆茬黄豆茬。因此发疯似的往山外跑。因为有东西两个山口，相距五六里，尽管图门骑马来回奔跑，可还是挡住东边拦不住西边，所以常常顾此失彼。又有三十多只羊十二头牛被宰杀。
道尔吉焦急万分，也束手无策。图门提出让周二马与他各守一个山口拦羊挡牛。道尔吉听后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庄禾人秋尽地光，刘梆他们接下来该碾冻场打黄豆糜子。碾场这营生娃娃上不了手，耕牛也不用放了，每晚喂枯草。二马子闲下没事干，过来帮把手倒也合适。于是道尔吉让图门找周二马商谈拦挡牛羊的事情，并说：“吃住全在咱家，等明年开春，你周生大爷来到前山，我送他一对大肚母羊，咱不能白用人。”图门兴高采烈地飞马挥鞭直奔刘梆他们的牛犋房。
周二马愉快地接受了图门的请求。他本来就觉得父辈们春出冬回的做法不合适。一年十二个月有两个月消耗在路上，真是历尽艰难饱受风寒。尤其是冬天回口里更是忍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那三十个漫长冬夜，夜夜露宿在沙漠里，前半夜围着火堆缩屈在羊皮袄里还能睡一会儿，可到了后半夜火堆熄灭寒气袭来冻得人难以入睡，不得不转滩拾柴燃火取暖期盼天亮。去年冬天回口里，他的手脚被冻伤，肿得象发面馒头，奇痒难受，憋疼欲裂，每迈一步疼得直咧嘴呲牙。回到杂姓沟，父亲用茄子的桔杆熬水给他泡洗，半月后肿胀才消退，不过右脚拇指盖脱落。如果在道尔吉叔叔家拦一冬天牛羊，不但能给家里省下一双筷子，而且还能挣一对大肚母羊，也能免受冷寒挨冻之苦，真是一举三得。
可是，父亲不许可。他说全家四口人一年四季只有年前年后才能见一面，如果二马子留在前山自己回去没法儿向老婆和马驹子交待。刘梆、辛福小、李三、秦明也都劝说，让二马一块儿回口里，并说杂姓沟的妈妈日思夜想盼儿归。
可周二马还是坚决要留下来，并且态度似铁口气如石。见此，众人瞠目结口束手无策。周生又急又气拍着大腿一跳丈二高。没办法，拗不过，刘梆和周生进了趟山，嘱咐道尔吉一定要照顾好周二马。道尔吉让他们放心，说会把周二马当做自己的娃娃看待。还说周二马和图门是好弟兄，平时就形影不离，如今两人在一起不会孤独的。刘梆周生千叮咛万嘱咐后便回到牛犋，第二天就启程，踏上回马栅的漫漫长路。周生一步一回头，不禁泪流满面。
第二年开春，杂姓沟的五人五车又依时来到前山牛犋。周生念儿心切，当天夜里就和刘梆进了山。
道尔吉一脸羞涩一脸愧疚。他告诉刘梆周生说周二马在他家没待七天就没了影讯。并一再向刘梆周生道歉，说周二马的失踪全是他的失误，是他没有照顾好娃娃，他在朋友面前失信了······
原来去年冬天周二马只在道尔吉家呆了六天。第七天早上图门照常与他双骑马来到西沟口，把他放下后，图门去了东沟口。可是傍黑时分图门来到西沟口准备接他回家，结果周二马不见了······道尔吉父子整个冬天骑马跑遍了前山地区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一丁点线索。道尔吉急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他觉得无法向周生交代呀······
儿子失踪的消息如惊天劈雷把周生炸懵了。他顿时瘫倒在地上。刘梆较冷静，一边把周生扶起一边劝说道：“二马子是失踪，不必伤心。只要咱细心打查，会寻见的，也许还会自己回来。”周生觉得刘梆说得有道理，这失踪和死亡是不一样的，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也看到了一线希望。
可是接下来的事并不如意。一年中杂姓沟的人边种地边寻找查访周二马的下落，可是毫无迹线。到了冬天场禾了利后不得不回马栅了，周生怀着丢失儿子的切肤之痛与众人同行。
可是俗话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就在这年腊月，在省城太原读初中的周马驹放了寒假也没回来，并从此杳无音信。尽管周生过河到河曲县城问遍了所有同学的家长还是没有任何迹线。只得知河曲县城里的六名同学也失踪了。
周生一年之内失踪两子，悲痛交加一蹶不振。饭不思，觉不想，整天唉声叹气，泪水常流。做营生也做不在心思上，常常拿锹头拿成锄头，拉牛套耙套在犁上。后来是鲁老先生的一番话让他结死的心绪稍有松动。
老先生说：“不安于现状的人才能成就大事业。纵观历朝历代有那个开国皇帝是坐在学堂上或在庄禾地里打天下的？这俩娃娃离家出走是予料之中的事，只是太早了，椽子当檩子用了。生小子，至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应该想开些“说到这儿老先生捋着胡子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片刻自言自语道：”乱世出英雄哪······“
是呀！一辈子呆在这杂姓沟，守着这两孔窑洞，做这春出冬回的“跑青牛犋”营生有甚出息？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象窑垴上出窝的麻雀一样，翅膀硬了就要飞向四面八方。周生二惑二信，有些相信老先生的话了。
可是老婆儿周刘氏却不然。突然失踪两个儿子，令她痛断肝肠。整天哭哭啼啼寻死览活，不拾掇家也不做饭烧水，最后变得疯疯魔魔胡跑乱逛。任凭千人万马劝说也不顶用，一句话：还我马驹子！还我二马子！有时还扑上去疯狂撕打周生。一个完整的家被搅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周生被闹得心力交瘁啼笑皆非。周刘氏常跑到黄河畔上冲对岸的县城方向呼叫马驹子。一次不慎擦脱掉进河里被滚滚河水卷走了，最后连尸首也没捞着。
一年的时间，周生妻亡子失，剩下他一人独守空窑。老婆儿的意外身亡让他深感悲痛，常常一个人站在院里望着黄河出神，一站就是半天。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两个儿子能有出息，能回来看他。尽管他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干甚，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们绝不是在外揽工、要饭或流浪。他相信鲁老先生的话。这是他能够坚强地活下去的主要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