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周二马在王英的护路队里当了兵。
起初,他是确确实实想与图门拦羊拦牛。每天早上吃罢饭,图门骑马驮着周二马先来到西沟口,放下周二马后,他再去东沟口。羊群牛群每天早出晚归,到太阳落俩人又双骑上马回了毡包。
这天前晌,周二马照常坐在乌拉山山根下的土塄上,用皮鞭拨拉着土,低头想心事······
母子连心,他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窑洞里的妈妈,眼下正是人们回口里的时段,妈妈肯定每日站在窑顶瞭盼他们父子归来;他也掂记父亲他们不知走到那里了,遇到土匪和杂牌队伍没有;想到父亲临别时一步三回头泪流满面的情景,他不禁伤心地哭了……
突然,从西边来了三个骑马的军人。“吁一一”三匹马停在周二马面前。他不禁抬头端详:三人全是二十多岁的后生,手提马鞭,肩挎盒子枪,跨下骏马都是雄壮的蒙古走马,个个显得英姿威武精神抖擞。为首的一个冲他喊道:“哎!兄弟当兵呀不?”
周二马一听又是招兵的,这包宁公路上几乎天天过兵,那些杂牌儿队伍都在招兵买马,因此周二马几乎不搭理。不过这三个当兵的说的满口河曲话,使他有些意外,也感到亲切,于是就站起来惊喜地问道:“大哥,你是河曲人?”
“河曲南沟村人,兄弟,听口音你也是河曲人吧?“
“河曲马栅人,祖上是南沟村的。大哥,既然是南沟村的,就肯定是姓周了?”
“是的,兄弟看来你也姓周。”
“是的,咱们是一家。”
那三人翻身下马,拉着马来到周二马跟前。那当官的询问了字辈,然后笑道:“同辈,是同辈。”另一个说道:“既然是同族兄弟,还有甚说的,走吧,跟我们当兵去。”那当官的指着两位随从说道:“他俩也是南沟村的,咱们都是平辈弟兄。我叫周虎,他叫周楞,他叫周勇,以后你就叫我虎哥吧。”周二马被他们的威武气势深深吸引。他觉得人活着就得象他们一样轰轰烈烈纵横天下。鲁鸿儒老先生说得对:窝家鬼永远成不了气侯……于是,他当了兵,这年刚满十五周岁。
护路队总部设在前山公庙子。周二马原本想与道尔吉大叔和图门打招呼,可又想到父亲和叔叔大爷们开春来到前山,得知他当了兵,拼上老命也要把他拽回去。马栅人有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捻钉的说法。于是周二马悄然离去无人知晓其下落。
周二马所在团,官兵成份以河曲府谷人居多。团长周占山是河曲南沟村人,五十多岁,是一位职业老军人。他爱兵如子,象一位慈祥的父亲,可麾下的队伍却是一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铁军。他的威望很高,属下官兵皆称他:老团长。
周虎把周二马介绍给老团长。周占山团长见他还是个少年,看上去精机灵俐身体结实目不斜视沉稳少言,是个当兵的好坯子,于是就让他留在团部警卫连,并嘱咐连长周虎细心调教,不得懈怠。从此,周二马就成了老团长的贴身卫士,同时,也跟着族兄周虎刻苦学习拳脚武功和军事技术。
周占山团长早年追随冯将军,是西北军的一名悍将。一九二六年,冯将军率部参加北伐,让周团留守五原县县城。奉军攻克五原县县城,想收编周团,周占山团长不肯,于是就权且加入护路队暂避一时,以图将来重归冯部。
周团在护路队可谓鹤立鸡群。王英的护路队大部分是收编的象杨麻子李六子一样的匪帮和刮野鬼的红皮黑鬼,是杂牌中的杂牌或者连这也算不上。他们穿着国民军的服装,仍然干着土匪强盗的勾当,只是比以前合法公开了。因此,周团就成了王英最看重的队伍。他常把周团放在司令部周围,以防土匪部队哗变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王英也每逢大事必躬身于周占山团长,可见老团长在军中的威望之高。
三年见回合。在族兄周虎的调教下,周二马已经成为一名沉稳练达,身手不凡的警卫排长。
夏天的一天中午,老团长与司令王英喝酒。由于天气闷热,便揭开窗扇吹凉风。这时房檐椽头上两只麻雀跳来奔去戏闹吱喳。王英酒兴正浓谈趣正高,忽然被搅扰就有些兴趣索然,不停地皱眉头。老团长看在眼里,明其心迹,于是向站立旁边侍奉酒水的周二马示意。周二马心领神会,甩手两枪,两只麻雀应声落地。王英惊叹不己,连声称奇。周二马插枪站立,平静如常。
第四年周虎周楞周勇分别升任营长,周二马接替周虎当了团部警卫连连长。
一天前晌,奉族叔老团长周占山的命令纠察军纪。他带着一个班的士兵骑马沿乌拉山山根下的包宁公路由西向东巡视。
周二马深知老团长的良苦用心:他是河曲人,知道河曲人的艰辛,也知道跑青牛犋。他是想利用自己的职权,尽力保护河曲府谷的同乡的生命和财产不受到损害。每年初冬时节,那些做跑青牛犋的河曲府谷人又该赶上牛车拉上一年的收成回口里了。前山这地方虽然不大却是包银公路的必经之地。因此各种队伍繁多混杂,尤其是护路队收编的土匪队伍常叼抢过路行人的钱财货物。周二马清楚老团长纠察军纪是名,而保护河曲府谷老乡是实。他已经多次执行这种命令了。
晌午时分,周二马率队巡至哈拉罕,见二团的营长李六子正带着一连人围堵强牵六辆满载粮食口袋的牛车。十来个男女百姓跪在李六子马前叩头求饶,李六子仰头看天,眼皮也不撩。他手下的匪兵连踢带骂,吆赶着牛车往西走。
周二马带队挡住去路,并厉声喝到:“还给众人一一!”
匪兵们一时被震住,停车怔眼不知所措。李六子抖缰喝马走了过来。他双手抱拳说道:“见过周连长,奉杨团长的命令征集军粮,还望兄弟不要干预。”
周二马冷冷笑道:“这是征吗一一纯粹是抢!匪性不改!赶快滚旦!”
李六子素知周团警卫连连长周二马的厉害,就有些胆怯,不过见他们只有十来条枪就胆壮了许多。见周二马出口不逊就有些恼怒,厉声斥责道:“小小的一个连长,目无长官,出口伤人,你长得几颗脑袋!?我是匪,你是甚东西!不要忘了,你我同在护路队混饭吃!是高粱面捏毬头子一一一样的货色!”
周二马早就对李六子的所作所为恶行劣迹看不惯,总想寻找机会拾掇削砍这个枉披着人皮的渣子,今天逮住这机会是决不会轻易放过的。他冷冷笑道:“是呀!你我是同属护路队,可有本质上的区别。我尚有人性尚知自已是爹妈生爹妈养的人;而你就不一样了,不但没有人性,而且是疯狗日的,恶狼下的杂种!”
李六子不羞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哈哈一一!说得对,骂得好!难得有人给我这么高的评价!在当下这个世道,我是宁可当疯狗做恶狼,也不愿做好人善人,不然就会被疯狗咬死恶狼啃吞!”
周二马知道他是无耻赖皮,却没想到他竟然能无赖到如此地步。于是,就又挑逗道:“好啊,当疯狗做赖皮好啊!不过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一一老孑天生就是杀疯狗灭恶狼的!”
李六子也不示弱,他狞笑一声吼道:“好吧!那你就杀吧!”他骑在马上左手提马鞭右手挥枪吼道:“全体上子弹!机枪准备!谁敢阻拦乱枪打死!”
话音没落右手就被周二马一枪打中,手枪掉落在地。有两名机枪手正支架好机枪准备卧倒瞄准,被周二马左右两枪全打中了胳膀,两人着抱着伤臂在地上翻滚着嚎叫着。周二马厉声喝道:“凡枪口对着老子的人,一概断右胳膀!”说着左右开弓,啪啪两枪把前边两个端枪的匪兵的右胳膀击中,顿时血流如注,疼得妈妈老子直嘶声。其他匪兵见状赶忙把枪竖起来,吓得左躲右藏面如土色。这时,身后的十名兵士都端着冲锋枪,子弹上膛,保险大张,
这下李六子眼痴了,骑在马上左手握住受伤滴血的右手,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敢眨巴。以前他只听说周二马武功出众枪法精准,今天亲眼所见果然不凡,尤其是出枪神速,使他暗暗称奇。他心里非常清楚:当下只要他稍有言行,周二马的下两枪就会打崩他的脑袋······光棍儿不吃眼前亏。他向后摆手:“撒!”然后对周二马抱拳施礼:“误会!后会有期。”
李六子带着匪兵走后,那十来个赶车的人一齐跪在周二马的马前叩首谢恩。周二马等人赶忙下马,把众人扶起说道:“千万别这样儿,咱都是老乡,理应帮忙,快起来!”
当周二马扶起一位十七八岁的后生时,二人四目相对,那后生脸生红晕,羞涩地扭转了头。周二马有些奇怪:这后生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手指纤细,倒向个闺女家······这时一位中年男人走过来说道:“好汉老乡,谢谢你,不是你搭救,今天这六车糜子就让那群灰猴抢了,我们这六户人家二十多口人就只能喝西北风······我姓王,名叫发财,这是我的闺女拦绊。”说着把拦绊头上的羊皮帽摘下:“在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出门走动,不得不这样儿。”
拦绊也很懂礼数,向周二马微微掬躬:“谢大哥搭救之恩。”说过,低头用脚拨拉地上的土坷垃,一脸羞红。
周二马怔眼看着拦绊,心里惊叹道:“果真是个闺女······”见拦绊与他说话,赶忙应道:“不用谢,不用谢。”他也闹不清咋回事,除了这句话,再泛不起别的话,而且显得仓促慌乱。
这是周二马初次与拦绊见面,也是头回倾心于一个女子。
从此,周二马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常常魂不守舍,默默发呆,显得心事重重。这一反常现象被老团长和周虎看在眼里,便问他咋回事,有甚难事。起先,周二马羞于开口,后来见周虎催问迫切就照实说了。周虎向老团长谈述此事,老团长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常理,不必大惊小怪。等明年舂天,王发财返前山,咱上门提亲就是了。”老团长的主张是周二马求之不得的,他在高兴之余又有些儿疑虑:拦绊会愿意吗······他的父母会同意吗······
第二年春天冰消地通,拦绊一家返回了前山。与往年不同的是这回举家搬迁。也许是世事所迫,王发财等众多河曲人象刘毛旦一样放弃跑青牛犋,干脆举家来五原或前山定居。拦绊是独生女,王发财两口先后生过三男两女都没存住,只存留她一个,这也许就是叫拦绊的原故吧。
拦绊有些儿变化。每日照镜梳头一丝不苟,时间拉得很长;穿衣也开始讲究,多会儿也是干干净净,那补丁缝得是细针碎脚服服帖帖;两条乌黑的辫子根稍分别扎上鲜红的头绳,红黑衬配耀眼夺目。
见此,母亲王李氏叹道:“女儿大了,懂事了······”知子莫如父。王发财清楚女儿的心事:她心里装得是周二马。于是就悄悄儿把前山遭抢被周二马救下的事说给了王李氏。女人寻汉是大事,是关乎一辈子荣辱贵贱的大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王李氏心里一阵高兴,她盘腿坐在炕头,两手放到怀里,让王发财再多讲讲周二马的事。王发财坐在炕沿边,叭叭吸烟袋一脸喜色。他把周二马说得神乎其神无瑕无疵,那就是关云长再世,武松还了阳。最后还郑重其事地说道:“人家也是正直本分的好人家。他大(爸)周生老汉刚强了一辈子,全家从老至小没有半点儿歪七邪八的事。就住在马栅的杂姓沟。”王李氏听后兴奋不巳,恨不得马上见到末来的女婿。拦绊也和周二马有同样的心事。她担心周二马看不上自巳,是啊,毕竟只有一面之交,毕竟双方都没有交心明意,不过凭感觉各赌心事罢了。拦绊也暗下横心,假如周二马不接受她,那么就宁可当一辈子姑子,也不寻第二个男人。
老团长周占山既是长官,又是族叔。于公于私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当他得知王发财一家搬到前山宿亥滩王七小圪旦居住,就先派周虎背地里去王发财家探听口声,为下一步正式上门提亲做铺垫。
事情原本就是合卯对缝,办起来当然是通顺无阻万事如意。养女单怕嘴不牢,一但许诺,那就终身不二。提亲、订婚程序走完,周二马就能公开随意进出王家,也能与拦绊见面说话。二人自然是如胶似漆各诉衷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周二马说这辈子非拦绊不娶;拦伴也发誓非周二马不嫁。二人皆表示海枯石烂不变心。老团长做主,准备在冬天场禾了利为他(她)俩圆房。
可是事不凑巧,这年春天,护路队解散了。晋绥绥靖主任阎锡山担心王英的土匪队伍哗变造反,也不满其暗投奉军的行为,因此,强令其缴械接受改编。迫于晋绥军强大的威摄力,王英忍痛接受了改编。周占山团长拒绝编入晋军,他本人也打算隐退。阎锡山早知周占山的威名,加之又是山西人,就想拉拢周团长,归其所用。他派心腹高参多次上门说服,并许以师长之高职。周占山团长不为所动。他深知这位山西“土皇帝”向来用人是任人唯亲。五台人是首选,山西人次之。晋军中诸多高位要职全被五台人所把持,非嫡系都很难立足。
其实让周占山团长心灰意冷的还另有原因。他戎马半生身经百战屡立战功。这些不凡的履历和显赫的战功使他功成名就。过去也曾为此感到自豪和荣耀。可他毕竟是有政治头脑有良知的军人。随着年岁的增长,纵观过去和现在,他在检讨,在思想……
泱泱中华大国被手握重兵的大帅将军们折腾的是满目疮痍,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今天李大帅打张将军,明天赵将军打李大帅……内战频发,硝烟四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倒霉的是这个国家,是老百姓。可是军阀们却只是为了一已私利一一地盘和权力。那些在混战中丧命的无数士兵,他们都是爹娘生爹娘养的平民百姓;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姐妹也有弟兄;战乱使无数个家庭破碎,有多少人成了孤寡老人,有多少人成了孤儿寡妇……真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周占山团长想到这些就感到懊悔,甚至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巳的功劳是罪恶。戎马半生没做过一件对国家对民族对百姓有益的事,只是当了军阀的杀人刀枪。于是老团长决意离开部队回老家河曲隐居。
临走对周虎周楞周勇周二马四人说:“你们也离开部队哇,再不能充当军阀的鹰犬,再不能屠杀自巳的同胞弟兄了。我是巳成固就啦,可你们还年轻,我不能看着你们走我走过的邪路不管。趁年轻,用自巳的本事为百姓多做些好事。只有这样才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离开部队那天,老团长对周氏四兄弟安咐了三件事:一、有父从父,没父从兄。周虎作为兄长,要照顾好弟兄们,特别是二马子的婚事要多操心。二,离开部队后,去五原安家,娶妻,种地。不要加入任何派系的军队。三,人怕出名猪怕壮,周团威名远扬,阎锡山不会轻易放弃,尤其是周氏四兄弟,是周团的四根立柱,都是优秀的军事人才,阎锡山肯定会揪住不放。如若归顺平安无事,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一心独霸晋绥的阎锡山是不会容忍周氏弟兄归入另类。因此为了隐秘,避开阎锡山的纠缠,老团长重新给他们起了名字:周英、周雄、周豪、周杰。
对于老团长的嘱咐和安排周氏兄弟一一应下。
老团长的离开,对周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多一半的官兵离开部队来到五原租地买地,娶妻生子,躬耕田野。有许多人后来成了财主。剩下的少一半人跟着团副李云编入了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