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坚持到期中考试前,眼镜鹤立鸡群的行为,终于成功引起了老师们的关注。好几次课上,数学老师都会夸奖眼镜有进步有提高,坐姿端正、书写认真、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同时希望个别“不自觉的老油条”能好好向他学习。说这话的时候,数学老师同时皱着眉扫了一圈眼镜周围的人,最后那句“不自觉的老油条”和目光同时停在了左手撑头右手写字的我身上。
为了配合他失望的眼神,我顺势再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我早已不在乎,经过一个多月的严谨观察,我越来越证实了自己的“三个为什么”理论的正确性。
比如:方小文说的“反正他们也不会走到后三排来”。全班有七组八排,但每次老师从讲台下来,从来不会超过第五排,仿佛第五排那条线前面,就是动物园装了野兽的铁笼,一旦跨越就要被铁笼里的野兽扒肉嚼骨。
最厉害的是,即使他们眼睛在盯着手中的课本,也能神奇地在第五排自动掉头,衣角永远在那条诡谲的看不见的神秘线前减速,停下,转身,毫厘不差。
又比如:为什么好几次我第一个冲上讲台,老师给的答复几乎都是“这个问题你多思考一下就能做出来了”,而当前几排的同学来问,他又进行了详细地解答。
再比如:为什么全班举手回答问题时,被抽起来回答的永远都没有后三排,哪怕有时候眼镜都要把手举成了定海神针!
而在遇到难题没人举手时,为什么最终被点名起来“尝试一下”的,绝对不会是后三排的任何一个人,必然是前排的学霸。如周老师所言,眼镜确实在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只是从没回答过。
我把想到的三个“为什么”告诉了徐小龙,徐小龙先是一愣,继而惊道: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说:不是好像,是真的。
为了证明我的发现,这个周,我跟徐小龙上课极认真,在各自的笔记本做记录,不管上课还是下课,我和徐小龙就在自己的桌位上,像两个游离这个班的鬼魂,用偷窥和嘲讽的眼光数着那些被点名回答的人,还有那些课间上台问问题的人,同时笔下飞快记录。
课上,老师们没有一次去提问不管举手还是不举手的后三排。
同时,除了几次叫后面的几个同学别说话,走下来打手心之外,老师从没在其他情况下进入过后三排。除此之外,每到后三排的那条神秘的线时,徐小龙就瞪大眼,看着老师们在第五排神奇地自动转身。连续几天,徐小龙都在跟我打赌:在不下来打人的情况下,如果有老师穿过那条线,他就赢我一次棒棒糖。
我爽快答应。
几天后,徐小龙长叹口气,笑道:也太厉害了,我怀疑他们闭着眼走都能从第五排自动调头,比用三角板量的都精准。
我不说话,只感到非常失望,一股巨大又无形的东西把这个教室隔成了好几间。
徐小龙摸了摸头,皱眉说:别这样哥们,我们再观察一个星期,我相信老师们只是一下子没注意到我们。
可第二个星期的结论跟第一个星期一模一样,不死心的徐小龙为了安慰越来越死心的我,拉着我又连续做了半个月的记录,事实证明,我这“三个为什么”的价值能超越《十万个为什么》。
徐小龙跟我一起死心,说:这跟小学不太一样啊。
我冷笑一声:小学还跟幼儿园不太一样呢。
徐小龙叹口气,能让徐小龙都叹气的,不多了。
午休时我把这个结论告诉了肖行和方小文,我还特意挑了个眼镜不在的时候告诉他俩,生怕把眼镜给打击出心脏病。谁知方小文和肖行头也不抬,一边炸金花一边说:不一直都是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两个真是无聊。
说罢肖行停下手中的牌,左手叉腰右手捏着钱扇指着黑板方向,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前三排坐着的一定是学习最好的和班干部,中间两排是小组长体育委员和成绩还行的,那后三排就是我们这样的了。
说到“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肖行对着方小文,我,和我周围的一圈人努了努嘴。
如果你还不明白,肖行继续说:前三排就是鲜花,中间两排是就绿叶,绿叶衬托鲜花嘛,那后三排就是鲜花底部的……
什么?我急问。
肖行和方小文没有直接回答,故意捂了捂鼻子在一旁哈哈大笑。
我却明白了。
原来在我们进校之前,早已有了一道道无形的墙把这个教室分成了好几间,这些无形的墙阻绝了交流,阻绝了感情,阻绝了空气,甚至阻绝了阳光。
我对这个窒息的教室失望无比,对这个教室里的人失望无比,对这个学校失望无比,对这个世界也失望无比。
在百分百确定了我的“三个为什么”理论后,我突然觉得上课有点无聊,甚至觉得学习也有点无聊,我们的作业本上只有“√”和“×”,我们的作文本上只有“阅”。
我一直认为自己的作文很好,我那么喜欢读书,读了那么多书,每一次作文我都努力用心完成,但是作文本上只有一个“阅”。
我们的数学英语历史政治等科目的作业也只有“√”和“×”。
在我们百无聊赖翻看这些作业本的时候,徐小龙突然一拍桌子:你说,他们会不会都没有认真改我们的作业?
我懒洋洋地说:应该不会,不然作业本上怎么会有勾有叉的。
徐小龙表情严肃起来:不,我说的是……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徐小龙凑近说:要不我们检测一下,他们到底有没有认真改。
说完徐小龙给我仔细讲了他想测试的方式。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用徐小龙的方式去试探一下呢?
徐小龙说:管他的,试试吧。
我不说话,默许了他的想法。我们开始在家庭作业中捣鬼,比如英语家庭作业里,某道题正确选项是B,我们就把B选项的内容和错误的C选项的内容交换,这样B选项的答案就是错的,C才是对的。在作业中,我们还是跟主流一样选B,结果发下来的作业是对的。
反之,我们把正确的B选项跟错误的C选项交换,正确答案就变成了C,但我们在交上去的作业中选C,果不其然,发下来的作业上都是刺眼的叉。
尽管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借口,比如当老师问,选项为什么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时,我们会说“不小心写错了”,但现在看来,借口已可省略,因为从没人问过。
我跟徐小龙用这种发泄般的方式将“报复”扔在作业中,好几次发下作业,江老师总会愤怒地吼道:明明就是课文后面最简单的习题,竟然还有人做错,那么简单也会做错!是脑袋有问题吗?
我都能想象到江老师打开作业本瞟了一眼是B还是C就打勾或打叉的画面。
每当如此,我都忍不住去细细享受心头那种发泄和阴谋得逞的快感,在江老师劈头盖脸的吼声中低着头,暗暗放肆冷笑。我甚至隐隐期待她跟我对峙答案,然后我故意委屈巴巴地告诉她我只是抄错了,答案是对的啊。只是从来都没有人想过,为什么我跟徐小龙的作业错了这么多。
我们越是这么做,就越在拼命地复习。徐小龙摸了摸早已消肿的手说:我们错得越多,被鄙视越多,如果考得越好,就越能狠狠反击他们。
我们一直在等,再过不久就期中考试,我和徐小龙感觉很不错,想到老师们的脸,我俩难掩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