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九
生活是一条长长的跑道,我在上面往前奔跑。
在这条道上,有的人生下来就坐在车里不用担心雨雪风霜,不用担心无依无靠,只需享受一路的风景。
而我这样的,生来就得风吹日晒,一路往前,先是爬,后是走,接着跑,永远停不下来的跑。在这途中,幸福像什么?幸福就像超级马里奥里面的各种小怪兽,坐在车上的人一路往前,撞得小怪兽灰飞烟灭,闪闪发光的金币和经验随时到手。
至于我这样的,就得赤手空拳跟一个个怪兽肉搏,管它打不打得过,只管无脑冲上去,被小怪兽揍得鼻青脸肿头晕目眩。
后来懂事点了,准确地说,被打得懂事点了,就学会了投机取巧撒泼耍横,接着左冲右突每天挣扎。
最后发现其实没有什么鸟用,该挨打还是得挨打,但好歹,学会了在被小怪兽一脚踹飞后,用什么样的姿势落地会感觉好一些。仅此而已。
这次也一样,幸福就是如此,每次迎面而来,会对我笑笑,跟着就一脚把我踢开,越幸福,越强大。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能把我踢进臭水沟,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在生活这条道上来回翻滚。
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对幸福的背影比了一个国际手势,笑着大步往前。
毕竟,除了笑笑,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站在火车站,看着我妈在车窗对我挥手,她身边的叔叔也在对我挥手。他们开心地笑着,我也极开心地笑着。
同样的火车,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方向。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我,去北京的,去广州的,去大山的,没有一个回来。当火车渐远,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他们再也看不到我,当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笑得更加开心,笑得嘴巴已不受我控制,这一切都扯淡得如此好笑,如此搞笑,如此可笑,让我嘲笑。
我忽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怀疑这一切,就像杨帆和我一起看的《楚门的世界》一样,或者就是《黑客帝国》,一切真的都是虚幻?我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是演员,或者是电子人,又或者,我只是蝴蝶的一个梦?
回到家,我在自己的房间呆呆地坐着,在没有我妈的家里坐着,一直坐到晚上,坐到黑夜笼罩大地。
我第一次觉得这房子竟然如此之大,竟然让我如此孤单,我第一次觉得这房子是冰冷的,没有人气的。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一直到晚上七点我才想起来,我妈走了,她不会再给我做饭了,我要吃饭,就得去她给我定好的学校门口的饭馆吃饭。餐馆的老板对我极客气,毕竟我是他职业生涯遇到的第一个一次性交一个学期饭钱的人。
那饭菜,食之无味,弃之无所谓。
我妈离开后,好多次,我还是会无意识地喊几声“妈”,没人应,晃下神,我才想到,她已经到了广州。
尽管我知道她现在就在广州,可好几天过去,我还是会无意识地或者忍不住地喊她。总觉得她就在,晚一点就会回来,就会给我在冰箱留下她特意给我炒的菜。我知道她不在,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打开冰箱,在走向冰箱的过程,我知道打开冰箱是可笑的,但我就是去打开冰箱了,冰箱也就是空空荡荡的。
那冰箱原本是满满的,我妈把它装得满满的,只是它后来空了。打开这冰箱那一刻,我产生了强烈的错觉,打开的不是冰箱,而是自己的身体。我看着像自己一样的空无一物的躯体,没来由难过了一下,里面空荡又冰冷。在这个冰冷的小空间,那些温暖的人和温暖的笑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如此反复,我感觉脑袋开始有点混乱。
我一边学习一边开始陷入一种说不清的魔幻状态,我看什么东西都忍不住幻想,上课我还能勉强保持注意力,但一下课或者做其他的,我就忍不住走神,脑袋里像装了一个巨大的黑白电视机,它是黑白的,但它画面清晰,它画面清晰,但它画面闪烁凌乱,它闪烁凌乱,但我却关不了这个电视机,因为它没插头,它的动力来自醒着或或者的我,除非我永远睡着,否则它将永远存在。
这一切都是有安排的吧,我越来越怀疑,这一切,到底是《楚门的世界》还是《黑客帝国》,我甚至觉得两种都是,又怀疑两种都不是。我的脑子已经不受我的控制——其实我妈根本就不是我亲妈,其实在我的床头就有一个摄像头,或者我的房间早就被安满了摄像头。此时此刻,会不会隔壁邻居都像蜘蛛一样,正爬在我家房子的外墙上,他们姿态扭曲,神情诡异,露出白牙冷笑,贴着墙,正竖耳倾听我在干什么,对面的人家是不是正在用一个高倍望远镜偷看我。我的床下,是不是就有一个人正躺在地板上观察我,一旦我有什么动静,他立刻打开地板的机关沉下去,无影无踪。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安全,这房子其实就是一个怪物吧,我只是住在它的嘴里,随他开心,什么时候都可以吞了我……可每当我要彻底崩溃的时候,我又不由想到西安——那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那真实存在的一切让我知道,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可此时此刻我又在怀疑着眼前这个世界的真实。
巨大的矛盾让我困惑,让我疲惫。我不知何时睡着,也不知道何时醒来,头晕脑胀,仿佛我已经在床上经过了一百年甚至更久,只是我还没腐烂而已。我拉开窗帘,看了看窗口,这大概就是怪物的嘴了,我摸了这窗户,推开,我是不是已经在怪物的嘴里住了一百年?
每天起床后我都会先发下呆,然后机械般地起床洗脸刷牙,在上学路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甚至给我记名字的刘老头。
班主任早已等候多时,他看了看手表,勃然大怒:初三第一天你就迟到,你到底还想不想读书,别以为进步一点就嘚瑟了,就上天了,你以为你行了吗,你行你怎么不去一班,怎么不去考个一中!你看看这么久来,你哪天没迟到?
我看着气得咬牙切齿的班主任,开始胡思乱想,“迟到”是一个深情款款的女子,“款款”就是走路慢的意思,我不迟到,又怎能遇到“迟到”?
班主任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伸手去捏他的脸一下,看我手伸过去的时候,他的脸会不会像《黑客帝国》中的电子人一样出现闪烁的马赛克。
我把手慢慢抬起,伸到班主任面前,“啪”地一下班主任一戒尺打在我手心,说:还知道负荆请罪?行吧,很难得,初三了给我好好学习。
这短暂的疼痛竟让我一下子清醒不少,我缓过神,原来疼痛可以治疗恍惚,原来疼痛让我知道自己在真实的存在。还是说,这不过是程序给我设定的痛感?
我回到座位上,看着窗外,窗外的鸟其实也是一台超级电脑模拟出来的吧,真牛。要是我有个弹弓就好了,我就把鸟打下来,用刀解剖了看一下。
我觉得这想法不错,我已经拿了把削铅笔的小刀。我看了看外面的快活地蹦来蹦去的鸟儿,看了看手中的刀,这鸟我肯定是射不中的,可是我又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很痛苦,真相就在眼前,可是我却无法解剖真相,我低头一看,我的左手不就在眼前,我一怔,拿起刀往左手臂上试探……
一个巴掌猛地拍开我手中的小刀。伦敦也不管是不是在上早读,大喊:干什么?疯了吗?
所有人回头,伦敦缓了缓,等人都转回去后,看着我,小声问:你今天怎么了,状态这么差,你还用刀割手?你想什么呢?
我看着伦敦,摇了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缓缓道:我妈不要我了,她去广州了,以后就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