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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我拿出杨帆给我寄的书，一本本放在课桌上，分别是《席慕蓉诗集》《十日谈》《浮士德》和中英文都有的《小王子》。
徐小龙翻着这些书说：你表哥寄的这些书都不是新书吧，几乎每本书隔几张就有折痕，你看，有的还是折着的，怎么还给你寄了磁带，现在都MP4了。
我说：随身听我有，也是杨帆送的，我一直放在书包里的。对了，书里那些折起来的书页别打开，那肯定是他要我留意的。这些书都是他自己的，他喜欢跟我分享这些，书啊、音乐啊、图画啊、照片啊什么的。
坐我前面的徐小龙慢慢从信封里把东西一样样取出，他忽然惊呼：哇，这个好看！
我看去，是一张过了塑的照片，两片不同的景色把照片分成了上下两个部分，上部分是一座山，山林茂密，秋色的暖黄把整座山染得深浅不一，你分不出这好看的黄是晨辉的造就还是夕阳的渲染。而山林间错落着十余户屋顶白色的小房子，狗在叫，孩子在闹。
照片最美的是下半张——微风和煦，波浪轻浮，一条小船在这蓝色的湖面上悠闲地荡着，欢声笑语正从照片中传出。这湖蓝得醉人心脾，仿佛上帝把湛蓝的天空取下了一块，接着温柔地镶进大地，这湖其实就是天空的一部分。
徐小龙把照片反过来，背面有杨帆写的字：贝加尔湖——杨帆摄。他把照片递给我说：你表哥真好，我羡慕你。
我看着照片，笑着说：我表哥当然也是你表哥，不过这湖好漂亮，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等我们长大了，就去贝加尔湖，一定要去。
徐小龙看着我，好一会才说：好，那就说定了，我们要去贝加尔湖。
跟着他又拿起一本书：你看，他还送你这本漫画书，嗯，《小王子》，这书挺好玩的，你表哥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喜欢他。
看着徐小龙，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跟他如此投缘，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徐小龙在某些方面像极了杨帆，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徐小龙一边抚摸着这些东西一边轻声说：这几盒磁带我喜欢，我喜欢这本书，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表哥。
我嘿嘿一笑：我踢球就是杨帆教我的。
徐小龙说：难怪这么厉害，难怪你能经常一个人踢球。
我说：其实一个人踢球也不好，也会有无聊的时候。
徐小龙说：那也是。
我继续说：而且我以前一个人踢球的时候吧，总感觉怪怪的。
徐小龙好奇问：怎么了？
我摸着下巴说：有时候我一个人在球场踢球，总感觉有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正在某个地方偷窥我。
徐小龙哈哈大笑：有多色咪咪啊？
我摸着下巴想了想说：很色咪咪的那种吧。
徐小龙笑得喘不过气，边笑边拿起了那几盒磁带看起来。
那几盒专辑分别是孙燕姿、周杰伦、埃里克·克莱普顿和莫扎特。我记得过年的时候杨帆还跟我谈起莫扎特。杨帆当时感慨无比，说青春短暂，人生无常。当时我没怎么多想，但现在看到杨帆信上的那句“最后一站”，心里有点隐隐不安。
杨帆在信上要我每隔几天选一首诗背，每个月至少好好读完一本书。磁带是用来解乏的，等到诗背得差不多，书也看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此时此刻才发现，我是如此想念杨帆，如果他在就好了，我和徐小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东躲西藏，提心吊胆，没有自由。如果他在，他一定会保护我们，就像六年级时那样。
我打开这本《席慕蓉诗集》，第一首诗是《七里香》，徐小龙靠在椅子上，悠然道：林子，读一下。
在这即将天明的时刻，为了省电，我让徐小龙关掉手电筒。
我拿起书翻开，书中黑色的文字借着天空的微亮，固执地反射着光芒，我慢慢读到——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了二十年後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我忍不住默念：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我是不是轻易地挥手道别了很多次？或者说，很多人轻易地跟我挥手道别了。比如表姐，比如舅婆，比如杨帆？我好像还有很多话没说，他们就不在了，甚至有的话再也来不及说。
徐小龙叹道：这诗真好听。
书里面的好多首诗都被杨帆折了起来，这必然是杨帆希望我去读去背的。杨帆曾经让我背过很多东西，什么唐诗，什么宋词，甚至还有古文，比如什么“凡文字，少小时需什么什么，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什么什么，绚烂之极也。”
我默念着那些诗，仿佛每一首诗都是一个特别的八音盒，每一个盒子都安放着另一个我——另一个平和的、真实的、自由的我。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我想到了那本《向左走·向右走》中的《一见钟情》，我想到了那本辛波斯卡诗集，我好像只读了一半。
徐小龙推了我一把：发什么呆啊。
我说：我想起了小时候，杨帆经常在我手心点两下，让我捏紧拳头，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徐小龙用右手在左手心点了两下，然后捏紧拳头。我看着徐小龙说：对，就是这样。
徐小龙想了想说：你表哥大概是想让你抓紧当下吧。
我说：应该是的，只是现在的我依然无法理解太多东西。
徐小龙笑着说：理解不了没关系啊，林子，我们现在就是要抓紧眼前，我突然有个想法，你要听吗？
我说：什么想法？
徐小龙说：刚才我们不是读了一句诗吗？“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的挥手道别”，以后我们挥手道别，就不要伸出手掌。
我大惑不解：挥手再见不都是伸出手掌吗？
徐小龙说：你表哥不是让你握紧手中的吗？以后我们挥手道别就捏紧拳头，即使是道别，我们也不要放开手。
我哈哈一笑：不要吧，这样子有点傻。
徐小龙表情却极认真，我心头一动，看着捏紧拳头对我挥了挥手的徐小龙，我也握紧拳头对他挥了挥。
教室窗外，天愈亮。每到天亮，月光就黯了下去。时间还很早，我和徐小龙一起看完了最薄的《小王子》，小王子的故事让我和徐小龙沉默，小王子变成了星星？那以后我们会变成星星吗？
我们看着天上渐渐暗淡的星星，仿佛在看着书中的小王子。
